作者:绮里眠
只怕这香不单单牵扯了一位顾大郎君……听闻这位小娘子的亲兄弟也回了京城……若真的出了些旁的事,只怕教这位小娘子早些知道了,早早从家中内部处置,好过将来抖出去不好收场……
他硬着头皮,细细地解释道:“红袖招在风月场中的盛名,原也有些缘故,其一便是为他楼中专有香坊,如顾大郎君身上那一品‘余红缭乱’,就是他们楼中镇楼的名香,异香缭乱,如满地落红……”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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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元达见顾瑟沉默, 心中猜测着染了“余红缭乱”的到底是顾家大郎君还是二郎君, 一时也不敢说话, 沉默了下去。
顾瑟心里惊涛骇浪似的,却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生怕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
风月场中的熏香!
顾笙从何处得到的?私下里用了多久?用来做了些什么?还有旁的什么人知道她用了这样的香?
每一个问题都像个漩涡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把她吞没下去。
她听到自己镇定地向齐元达道谢, 一向知情识趣的幕僚很快地告辞了出去。
顾瑟沉默地回了内院。
闻藤等人知道她心情不愉,服侍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的。
顾笙身边的大丫鬟绿云来见她。
绿云进了门就跪在了顾瑟的面前,神色十分的哀楚,连连地磕头,道:“四姑娘,您不要生我们姑娘的气,她也是心中积郁难消, 一时的失言。”
顾瑟淡淡地望着她,问道:“你来我这里, 大姑娘知道?”
绿云却摇了摇头,垂泪道:“我们姑娘如今只是不肯说话,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奴婢瞧着心都剜开了,只恨奴婢人弱力微,竟不能为姑娘做什么事……”
顾瑟点了点头, 闭目不语。
绿云看着她的表情,踟蹰着道:“四姑娘,您就原谅我们姑娘这一回吧。”
她膝行了两步, 想要到顾瑟近前来,却被守在一边的闻藤拉住了,道:“绿云姐姐,你只管服侍好了大姑娘,照顾大姑娘身子健健康康的,就是你的职责了。”
她放低了声音,又道:“大姑娘和我们姑娘是至亲的姐妹,姐妹之间的事,哪里有做丫鬟的在这里头搅和的道理。”
绿云忙感激地道:“多谢姐姐的提醒。”
说着却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探了探袖底,摸出一只香囊来,双手托着举到顾瑟面前,恳切地道:“这是我们姑娘通宵里为您做的,今日却教奴婢丢出去烧了,奴婢心里头实在是不忍,才冒昧地来见您一面,求求您看在这香囊的份上吧。”
顾瑟神情依旧淡淡的,也没有亲自去接,闻藤看了看她的面色,拿在了自己手里。
绿云似乎稍舒了一口气,又伏下身去给顾瑟磕头,才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闻藤看着手中的香囊,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这香囊霜华绸的底子,绣着两株建兰,针脚匀称细密,看得出用了十分的心思。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问道:“姑娘,奴婢把这香囊收起来?”
顾瑟眉宇间仍有些不虞之色,冷淡地道:“你爱收就收着,不要教我看见。”
闻藤就微微叹了口气,劝解地道:“到底是亲姊妹,您如今这样的嘴硬,到最后还是要管,何必把事情闹得这样僵。”
顾瑟却站起了身来,转头就往内室去了。
闻藤服侍了她七、八年,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忍不住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手中的香囊,想着这会子顾瑟正是气盛的时候,还是不要触了她的楣头,索性就把它单独锁了个匣子,放在了素来没什么人去的杂物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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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形制低调的乌篷马车停在了顾府的垂花门前。
杨直站在池棠馆的正厅里向顾瑟行礼:“您若是这会子得了闲,何不出去走一走,殿下在醉仙楼有个长定的包厢,听说今儿有江南来的班子唱堂会……”
顾瑟听着他这样说话,就知道是夙延川难得有些空闲。
她为顾笙的事动了真火,也觉得心里头有些郁气难以消解,闻言果然叫丫鬟进来换了出门的衣裳。
赶车的车把式还是曾在她身边效过命的郑大兴,憨厚的一张面庞上挂了笑容,让顾瑟看着就觉得有些讨喜。
杨直亲自为她搬了脚凳,扶着她上了车。
马车粼粼地走着,顾瑟倚在大迎枕里闭目养神。
她头一次坐夙延川的马车的时候,车里并没有这些温柔又暄软的杂物,只有整套的黑漆螺钿桌榻,全然一片贵重冷肃,后来就慢慢地添置上了松软的迎枕,桌下抽屉里的话本、游记,侧壁暗格里的点心……
那个在外头像柄长枪一般凌厉肃然的男人,也为她慢慢地染上了烟火气息。
顾瑟心头压着的沉甸甸的郁结就悄悄地散了开去。
车窗外忽然传进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驶得稳稳的车子稍晃了一晃,厢门上的帘子悄无声息地撩开了。
顾瑟睁开眼,就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她心里的男人正半俯下身来,对着她微微地笑。
她唤了一声“殿下”,牵住了他的衣袖,也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夙延川本以为她在浅眠,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有些歉意地道:“我吵醒你了?”
顾瑟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睡。”
一双杏子眼却亮晶晶地看着他,神色十分的专注。
夙延川不由得失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另一边的脸颊,少女的肌肤白皙细腻如剥了壳的鸡卵,侧颊上大约是硌上了迎枕的滚边,显了浅浅的一条红痕。
顾瑟“咦”了一声,赧然地捂住了脸。
女孩儿方才虽不是在睡梦中,但眉间蹙了不深不浅的“川”字,显然是积了心事,夙延川有些心疼,这时候展了容颜,那一点忧愁就消散不见了,才让他稍有宽慰。
他索性就展着臂揽了她的肩,向后靠了靠身子,倚在厢壁上,柔声同她说着闲话。
顾瑟被他的话题吸引了注意力,没过多久,有些僵直的腰身就软了下来,伏在了他的怀里。
跟车的杨直和郑大兴都是面上忠厚心里机灵的,听着里头的主子们谈兴正浓,索性就赶着车子在帝都城里绕起了圈子。
等到顾瑟有些疑惑地问了句“醉仙楼离永昌坊哪里这样远,怎么还没有到”,这段路已经多走了大半个时辰。
夙延川对属下心腹的小动作心知肚明,笑着握了她要撩开窗帘去看的手,道:“想必是郑大兴不熟悉路,绕的远了,今天扣他的俸禄。”
顾瑟却信以为真地道:“郑将军一向恪尽职守,想必在外头久了,当真还没有记熟帝都的路,如今又不是什么正经事,您就不要罚他了。”
神色十分的轻快柔软。
夙延川对她这样偶尔的懵懂爱得不行,忍不住就俯过身来吻了吻她的唇,笑道:“都依你。”
顾瑟红着脸掩了口,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郑大兴听了车里的对话,挠了挠头,和杨直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似乎在说“你小子运气不赖”,一个面上十分的憨厚,笑嘻嘻地转了回去。
马车走到这里恰好又一次靠近了醉仙楼,他就挥了挥鞭子,紧走了一段,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夙延川先跳下了车,就站在车辕边张开了手臂,柔声地哄道:“瑟瑟下车了,听说今日的堂会是从江南请来的,你听听若是喜欢,咱们也请了回去唱。”
顾瑟嘟了嘟嘴,从厢壁上取了垂纱的幂篱戴在头上,小步走到了车厢门口,才小声道:“外头都是人呢,您可不要再这样的孟浪了。”
外头都是人,也就是说私底下没有人的时候就可以了?
他的女孩儿待他总是这样的心软。
夙延川眉宇间都是愉悦的笑意,识趣地没有把心思说出口来,而是笑着说了声“好”:“瑟瑟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瑟这才伸出了手去,夙延川却没有扶她,而是直接握了她的腰,抱着她下了马车,又替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纱幔,才携了她的手往里去。
醉仙楼开门临人流繁盛的上安街,常日宾客盈门,近日又有新戏,来往人群更摩肩接踵,夙延川从车里出来,就有不少人驻足赞叹“少年郎君清峻”,到他抱了顾瑟下车,更引得路人驻足张望,因为被幂篱遮蔽了容颜,多是有人说“好风仪”、“果然十分的相配”,啧啧地感慨。
顾瑟被夙延川半护在怀里向前走,还听见有小娘子埋怨身边的郎君“看看人家的郎君多么体贴”,引得那郎君抗议“我好心扶你下车你都怕我摔着了你”,尾字似乎吃痛地变了声,接着就“嘶”了一声,咽下了后头的话。
顾瑟听在耳朵里,忍不住抿了嘴微微地笑。
夙延川就微微低下了头,问道:“瑟瑟笑什么呢?”
顾瑟仰起头,隔着洁白的纱帷,男子峻刻凌厉的下颌线条都显得有些柔软,她眨了眨眼,小声道:“他们说您生得俊美。”
夙延川就失笑地抚了抚她的肩。
醉仙楼的掌柜常做京城权贵的生意,眼尖地认出了二人身后的杨直,连忙迎了出来,道:“贵客您往里头请。”
看到杨直微微点了点头,就压着“怦怦”乱跳的一颗心,引着夙延川和顾瑟上到三楼,进了走廊最内侧的一间包厢,说了声:“您有事就使人来吩咐小的”,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瑟这才摘下了头上的帷帽,随意地打量了一回。
包厢靠近走廊的一侧窗户开着,望得见一楼大堂中的戏台,方才他们进门时念白的角儿下了台,这时换了个小的上来,声音清亮地开了嗓。
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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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带人送上了茶水果点, 不敢多做停留地退了下去, 杨直垂着手守在了门口。
戏台上的人开了腔, 宛转又清亮的嗓音立时就引了一片喝彩声。
顾瑟平日里不大听戏,那人唱的又不是官话,是南地的土音,她倚在窗下的罗汉榻上, 扶着窗细细地听了一阵子,才大概地听懂了是在唱一个女子如何一路从荆阳涉江而下,千里迢迢地到徽宁去寻找失踪多年的生父,一路几多好山好水、几多艰难险阻,都被一句句地唱出来。
她不由得道:“我从前就想着,以后要到江南去,在凌、扬之地买个田庄子, 每天开窗就是灵山秀水,也可以如尧陶之民, 与日生息……”
话还没有说完,稍一转头就碰上了夙延川微微含笑的目光。
顾瑟下意识地住了口, 夙延川却已经探过身来,一只手指比在了她唇上。
女孩儿的唇瓣柔柔软软,像雨洗过的花瓣似的。
夙延川心中一软,有些话就不想说出来了。
他最后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道:“瑟瑟喜欢凌州、扬州的风物?这两州都有许多山水,哪几处最得瑟瑟的心?”
顾瑟有些赧然地红了脸,道:“我也不过是读了前人的游记, 心中有些向往罢了,并不曾亲眼去见识过。”
她眉宇间就浮上了极淡的一点惆怅,道:“能陪着我爹到开原去,亲眼见一见外面的人情和风土,已经是我家中十分宽容了。”
这世道对寻常的女孩儿远远没有那样柔软。
世上的大多数女子,生于何处,就长于何处、老于何处。仰头是后宅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空,能在清明、上巳到城郊踏一踏青,已经是一年的盛景。
少女刹那之间的失落让夙延川心中有些刺痛。
他的女孩儿,从很久之前就筹谋着去江南一个人过上一辈子,他一直知晓。
她聪慧灵秀,又有父族和外家的支撑,只要不遇上天下倾覆的乱局,太平年月里安稳一生,原是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