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于是两个人便从钟意的案几便离开了,一直等到二人走远,遥遥地有模糊不清的对话声传回来,钟意才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浓密似鸦羽的眼睫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投射出淡淡的阴影。
耳畔一阵响似一阵的心跳声缓缓平稳了下来。
——虽然知道那不会是宣宗皇帝的本意,然而事实却是,只因为宣宗皇帝这么暧昧又游离的一句“不怕”,钟意脑海中对定西侯世子之死被发现的担忧畏惧便倏尔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心中慌慌乱乱的,一时间全然是宣宗皇帝方才凑近时放大的侧脸。
钟意恍然有一种无法正常喘息的窒闷感。
也许是因为宣宗皇帝方才凑得太近了,也许是因为钟意当时紧张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近乎贪婪地把方才那点转瞬即逝的相触尽皆抓在了眼里、放在了心上,片刻都不舍得放过。
待钟意怅然若失地整理好心绪,微微抬眼,回顾四方,却正正迎上了林照探究的视线。
钟意感觉自己的心跳倏尔漏了一拍,她近乎于慌乱地别开了眼,反应拙劣得异常明显。
林照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神色间闪过一抹莫名的凝重。
“阿意,你知道我最早的时候,是曾被祖父属意入宫选秀的吧,”一直等到当晚骚乱平息,宴席散罢,钟意神思不属地跟着林氏上了回承恩侯府的马车,到了自己的院子,洗漱罢躺到床上去,钟意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林照最后对自己的这段隐晦的劝诫,“选秀的日子就定在来年三月,届时入宫的贵女闺秀,比之燕平王妃为世子择妇时的备选……只多不少。”
钟意心绪繁杂地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最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起来,大半夜的翻箱倒柜闹出好一阵动静,总算是把当时的那块汗巾帕找了出来。
呆呆地望着其尾绣的那个“燕”字,钟意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
钟意忍不住想,自己与宣宗皇帝缘分轻浅,其实是早在两人的第一回见面时便昭显了的。——届时宣宗皇帝随手拿出来哄人的帕子,上面绣的却是旁人的名姓,而钟意,甚至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为此默默关注着的是另外那个人。
更何况,钟意苦笑着想,她能嫁给燕平王世子作侧妃,那是因为人家燕平王世子当时心气不顺,想退婚且想找个“消遣处”,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正正好撞上了,天时地利才遇着的好事情,不可能再在宣宗皇帝那里再得一回了。
以钟意的身份,她连进宫去给宣宗皇帝做个宫女侍婢都欠缺了些,更何况是选秀为妃、陪侍君侧呢。
钟意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能因为宣宗皇帝待人坦荡,平常与人说话无所顾忌且待一般人毫无架子,自己就真的因此而昏头昏脑,迷失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彼此的差距。
自己的痴心妄想,竟然是连林姐姐都看出来了……钟意心知自己再这样下去定会捅出大篓子,狠了狠心,找了把剪子出来,想一鼓作气将这帕子绞了,眼不见为净,彻底了断自己最后的妄想。
当将绞未绞、临要下手前,钟意又忍不住踌躇了,她想,这帕子有什么过错,人家好心好意地拿出来与她擦眼泪,被她好好地保存了大半年,最后却要因为这等“无妄之灾”而落得个七零八碎的下场……错的又哪里是这块帕子,是钟意这个人罢了。
她自己若是不胡思乱想,便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钟意正是犹豫不决着,外间睡着的小团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摸进来,眼巴巴地瞧着钟意,喃喃道:“姑娘,姑娘。”
钟意冲她安抚地笑了一笑,温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你回去睡下吧。”
小团却不走,她虽然痴痴傻傻的,心性如三岁幼童,但也被钟意养在身边教导了这么些年,旁人的真话假言暂且分辨不出,但至少钟意的心不在焉和言不由衷,她是能察觉得清清楚楚的。
“这个尖尖的,很锋利,”小团走过来,生气地夺过了钟意手里的剪子,不高兴道,“现在外面黑黑的,姑娘不能拿它,会戳到,会疼的。”
钟意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好与小团执拗,只能任由对方讲剪子夺去、帕子留下,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钟意躺到床上睡下,钟意为了哄她快回去睡,也只好闭上眼睛佯作睡熟了。
不成想钟意眼睫这一闭真还一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甚至连小团是什么时候吹熄了灯出去的都没有察觉,翌日晨起,钟意迎着初夏早早挂起的日光起来,一睁眼,最先便瞧见了那块被自己死死捏在手心里攥了一整夜的帕子。
钟意低低地叹了口气,也不故意自己与自己较劲了,将那块绣了“燕”字的汗巾帕妥帖地收好,压到箱子的最低处,用其他的东西一层层盖了上去。
——仿佛这么做了,她就能如看不见这块帕子一般,忘怀掉自己那放在不该放的对象身上的不合时宜的心动。
五月剩下的日子于钟意来说便过得很平淡了,燕平王府已正式开始向林府纳采,三十余种有“吉祥如意”好兆头的礼物如流水般送入了林府。
又因燕平王妃属意让正、侧妃三人同时入府,连带着剩下的两位侧妃的流程也开始走了起来。
——余姚那边钟意不甚清楚,杨四娘她不过在燕平王妃的生辰宴上远远瞧过一眼,二人交友的圈子不同,也有志一同地互相避开了交际,承恩侯府这边,林氏则是从过了燕平王妃的寿辰便开始压着钟意在府上绣嫁衣,因侧妃的嫁衣不能用正红色,最后光是选哪种粉钟意都被林氏折腾了许久才定下,紧接着后面要筹备的又是麻麻杂杂一堆事儿,人这一忙起来,那些胡思乱想便都纷纷让位于当下的实际,安静地被埋在了心下的最底层。
钟意这边过得忙碌又寡淡,外面却差点闹得要翻了天,先是定西侯世子在去给燕平王妃贺寿后无故失踪,连带着当时一起的一群家仆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定西侯为此震怒,急得直闯燕平王府内宅与燕平王妃大吵一架,双方不欢而散,皆是心留隐恨。
这厢定西侯世子的离奇失踪还没有告破,众人正津津有味地瞅着应天府尹夹在定西侯与燕平王府之间左右为难地闹笑话,一转头,才发现又一阵新风吹到了自家身上,将将要烧起来了。
——宣宗皇帝在大朝会上重提昔年被自己父皇哲宗皇帝叫停的“福船新法”,直言要以此法来光复郇相遗志,功于社稷,泽被万民。
然后不待众臣反应过来,直接重新翻起了去年早早结案的江南船坞之争,任命新科探花郎骆翀云为钦差大臣,代君巡视江南,重查旧案。
与此同时,远在雍州的长宁侯收到宣宗皇帝的来信后,也快马加鞭地日夜兼程向洛阳赶来。
众人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将将反应过来,原来五月初八那日,在燕平王妃的寿宴上,宣宗皇帝那句“以‘郇相’为题眼,兴之所至,皆可抒发”还真不是无的放矢、随口一说便完了。
——这是在借着作画的名头提前打量他们本人各自对郇相旧法的立场呢。
一时间当时在宴上的众人纷纷开始回顾自身,那时有没有画了什么不该画的、说过什么不合宣宗皇帝当下心意的。
不过这一连串的一堆大事过后,反倒是让众人把目光从定西侯世子失踪疑案上挪了开来,郇相昔年起草的“福船新法”原本、骆翀云在应殿试上的策论《解江南船坞案》,以及长宁侯时隔四年之久的再度回京……哪一件都比定西侯世子重要,哪一样都比一个无故失踪的侯府纨绔子弟更能让人提得起兴趣来。
六月初,长宁侯正式抵达洛阳,一进城连家门都没入,直接进宫面圣,与宣宗皇帝促膝长谈了一夜之久,可惜众人还没来得及等到宣宗皇帝在翌日的大朝会上提起二人谈话后的结果,许昌地动的消息先报了过来。
许昌位于豫州府的正中,是拥有百万余民的核心重城,又与洛阳城相距不过二百来里,此次许昌地动声势甚大,一旦赈灾不及,百姓流离失所,必会有大批流民涌入洛阳,走投无路之时,又不知会滋生出多少强盗匪徒来。
宣宗皇帝当即点了心腹重臣冯毅为钦差大臣入许昌赈灾,与之同行的还有刚刚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政知堂新秀一十三人。除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为特殊的随行者——燕平王世子裴泺。
他算是代表不能擅自离开洛阳城的宣宗皇帝前来,慰问百姓,昭显皇室恩德。
这么一来,原本定好的三书六礼之流程便又再要往后拖延了,燕平王妃心里着急,但也无法,怕婚事越拖越晚、迟则生变、变则生乱,于是便决定在自己儿子正式离开洛阳城的前一天,请了定下的三家人的长辈与女儿一道过来,众人坐在一起聚上一聚,把要改换的流程面对面地谈好、定下来,也省得日后扯皮。
结果就是这么一聚,原先燕平王府与余姚杨氏好好的一桩亲事,险些被直接给聚没了。
——事情的起因说来倒也是很简单:杨四娘从余姚家中一路带过来的狸花猫乱跑乱爬上了屋顶下不来,一群丫鬟婆子围成一团眼巴巴地瞅着狸花猫在屋顶哀哀叫着却也无法,杨四娘心里着急,便直接点了本来是跟着钟意过来、不过是恰好路过的乍雨,让她上去将狸花猫抱下来。
乍雨畏高不敢,杨四娘爱猫心切不由冷下了脸,佳蕙郡主便在旁边慢悠悠地煽风点火,只道:“这人可是‘那位’身边的,我哥哥护着呢,咱们俩可招惹不起,我看啊,你还是有自知之明些,换个人算了,免得最后自取其辱了去。”
若是佳蕙郡主不说这么一番话,杨四娘未必就非得要乍雨上去了,但听完佳蕙郡主这番话杨四娘不由心头大火,暗道自己与那个出身不明不白的“表姑娘”平起平坐也就罢了,今日若是连她的丫鬟都治不了,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王府内宅立威,当即左了心性,还偏偏就非得要乍雨上去不可了。
乍雨欲哭无泪,她本来不过是被差遣来给在另一处的亭子里闲聊的钟意与林照二人送果盘点心而已,这下倒好,稍稍路过这边便也被“殃及”个正着,只好苦着脸硬着头皮去爬梯子,待得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揣着那狸花猫从屋顶上下来,乍雨一个没看准,脚下错了三寸,一脚踩空摔了下来,不只把自己摔着了个正着,还把怀中抱着的狸花猫直直地甩了出去。
许是乍雨临跌倒前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劲道,那狸花猫哀嚎一声,竟是被捏得一身杂毛直直竖起,又因为被乍雨扔出来时正好朝着在边上看热闹的佳蕙郡主的方向,当即戾气十足地给了佳蕙郡主一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