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钟意垂下了头,不想与林氏过多纠缠今日之事的是非对错,便只摆出一副怯怯喏喏地认错姿态来,小心翼翼道:“舅母见谅,我也是看乍雨被人……”
“她一个丫鬟有什么值得你来劲儿的?你先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林氏看着钟意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连声叹息着摇了摇头,后悔不迭道,“你且瞧着吧,日后的日子还有你好受着呢,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看王妃娘娘从头到尾有提过你的名字一回么?”
“你又看人家是怎么唤你林姐姐和杨家那姑娘的?人家那都是直唤闺名,你呢,你就是个‘她家姑娘’……你且看着吧,这已然是对你相当的不满意了,若是今日因你之事,燕平王府与余姚杨家的婚事再出了什么岔子,燕平王妃非得全给记到你头上不可。”
其实舅母林氏说得这些,钟意也不是不知道,甚至具体来说,燕平王妃对她的不满,她并不比林氏晚知道多少,但这不满也不是钟意单方面一时片刻的努力就能消除的,钟意甚至隐隐怀疑:若不是因为早先燕平王世子是打着自己的由头来退婚,燕平王妃现在甚至未必多愿意她入王府的门。
但如今两人说白了都是骑虎难下,钟意未必有多想嫁给燕平王世子,虽然对方口上待她如何如何“喜欢”,但这种喜欢,怎么说呢,以钟意自己的感觉来说,就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对一件心爱之物的喜欢。
若是说不喜欢,那自然还是喜欢的,得时时把玩着,处处能见着才算满意;但要真说是有多“喜欢”,那倒也是大可不必如此了,毕竟是一件物什,破了就破了、碎了就碎了,主人自然是会可惜一下的,但可惜完之后,倒也并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毕竟也不过是一件物什罢。
钟意甚至觉得,燕平王世子有时的“替她出头”,甚至不能全说是真为了她而已,更多的时候,倒像是借此对燕平王妃发泄自己心中的某些不满一般。
今日之事,更是尤其明显。
但钟意也别无选择,是她先去求上了燕平王世子,不可能说现在定西侯世子不在了,她就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推拒了燕平王府的婚事。
更何况,就是钟意想,林氏也绝不会允许她如此做。
而另一方面,钟意也突然意识到,燕平王妃似乎也是与她差不多的心境,都是一般的“骑虎难下”。燕平王府当时既放出了风声说是世子心有所属、爱慕承恩侯府的外孙女才故此退婚,如今与傅家婚事了了,若是最后再没要钟意,岂不是平白得罪了长宁侯府?
——然则钟意还不知道的是,不仅是长宁侯府,当初燕平王妃拿钟意作筏子来退掉裴泺与傅敛洢的婚事,甚至是过了宣宗皇帝那边的明路的。
这才是真正最让燕平王妃一时进退两难的。
这让她现在既不敢去拿当日生辰所见试探宣宗皇帝的意思:怕是自己多想了,反被宣宗皇帝怀疑了昔日退婚时的言语。
又不敢完全忽略宣宗皇帝的异常,怕宣宗皇帝倘真对那钟氏有意……那这姑娘便真是个祸家的根子了。
燕平王妃一时都忍不住埋怨起钟意来,深觉对方不愧是承恩侯府出来的女人,行事果然不干不净、到处招惹是非。
但二人再是如何不情愿,当着燕平王世子裴泺的面,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装作出一副尚且说得过去的模样来。
等到裴泺后来去了许昌赈灾,燕平王妃带了包括好不容易哄回来的杨四娘在内,三个未来的儿媳妇一起去洛阳西郊的普华寺给大庄和许昌的百姓祈福上香时,有些“不满意”便表现得更明显了。
首当其冲地便是,当上完香下山,王府马车被一群近日在洛阳周边徘徊的流民围堵时,燕平王妃称未免出事得要分散行动,然后便独独分给钟意的马车出了故障。
第43章 事不过三
许昌地动,流离失所的百姓拖家带口四处奔徙,聚集到洛阳周边,沿路行乞,徘徊不去,便成了一群颇具隐患的“流民”。
其实后来钟意回顾此事,燕平王妃当时所作的判断也并没有错:在她们一行的马车被一群老弱病残的流民围着乞讨,燕平王府的仆妇丫鬟出来一一施舍了糕点茶水,但流民不减反增,却愈聚愈多时,燕平王妃当机立断,让众人分散行动、各自回城,这个决定做得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处。
——毕竟,流民聚多,一旦发生哗变,从“灾民”成了“暴民”,其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然而,也不知道该说是事有凑巧,还是钟意流年不利,运道不好,明明燕平王妃、林照、杨四娘三人的马车俱都平稳地从几近暴动的灾民中冲了出去,偏偏给钟意驾车的这位小马车夫似乎是个生手,被灾民追得左支右绌冲不出去也就罢了,最后更是惊惶之下,被□□的灾民一把从马车的前室上给拽了下来。
而那匹赶车的马,则在无人操掌的情况下,被周围拥堵的灾民追得鼻孔直喷热气,然后后蹄往后狠狠一踢,一个尥蹶子,突然就开始埋头狂奔了起来。
惊马嘶鸣,围在马车旁的灾民纷纷避让退散,但钟意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好上多少,甚至恰恰相反——因为这刚刚尥蹶子的疯马竟然拉着钟意一路向着更高处的山上狂奔而去了!
马车里的钟意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强拽着马车侧壁的挂帘艰难地站了起来,壮着胆子推开侧边的窗栅,一眼望出去,钟意的脸霎时白成了一张纸。
——这是哪儿?
钟意极目望去,路上飞驰而过的全是无边荒景,早出了方才普华寺的地界,这时候别说是什么香客、灾民了,却是连半点乡里人烟都无了,全是一望无际的荒山原野。
钟意心底微微发寒,她压根便不知道自己此时在何处,更来不及去思索之后要如何才能回得了洛阳城,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更为严峻、急迫的选择:这马显然已经是疯得埋头不看路肆意狂奔了,再任凭它把自己带下去,还不知道会带到什么悬崖绝壁处,自己现在是……跳还是不跳?
钟意强压着眩晕感往下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底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苦涩滋味:如此高度,如此疾速……钟意要真这么径直往下一跳,怕是轻则至少断上一条腿,重则就要当场命丧黄泉了。
此情此景,让钟意心里都忍不住阴谋论了一番:自己今日沦落至此,真为巧合,而不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么?
钟意隐隐觉得自己这番怕不是又遭了旁人的暗中算计,从定西侯世子到普华寺流民……究竟是谁,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害她?
这回难道还是佳蕙郡主么?可……当下的局势也容不得钟意一一细想了,马车疾驰,钟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不远处的断壁越来越近,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跳下去尚且还可能犹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再犹豫下去,等到被这疯马带到悬崖之下,那却是实打实地非死不可了!
钟意狠了狠心,刚刚探了个头出去,正欲抬腿,却只听得疯马一声嘶鸣,马车猛地一顿,却是被人生生以人力按住了,那张钟意午夜梦回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侧脸再一次一点一点地展露在了她的眼前。
疾驰的马车带起阵阵冷冽的风,刮得马车侧壁的帘子哗啦啦作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车壁上,钟意的双眼似乎也被这冷冽的风吹得微微发疼,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过来,”裴度一边艰难地控制住长鸣狂奔的疯马,一边遥遥地朝着钟意伸出一只手来,眉心微微蹙起,面色稍显不虞,眼底似乎还依然带着二人前几次见面时那股一直卸不去的不耐之色,但看在钟意眼里,心境却早已大有不同。
第三回了,钟意默默地在自己心里道,事不过三,而这已然是对方第三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了。
“过来,”裴度皱了皱眉,怕是钟意方才没听清楚,又忍不住重复了一次,语调间多了三分催促之意,少顷,又像是怕会吓着什么一般,刻意放柔了声色,犹豫着与钟意补充解释道,“不要怕,朕能接住你的,快。”
钟意毫不犹豫地探过了身去,死死抓住宣宗皇帝伸过来的手,紧接着,又毫不畏惧地踩着马车侧边的窗栅,一脚踏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头昏目眩,疾速奔驰的疯马带起的冷风吹得钟意压根就睁不开眼,她在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拥住了,一时间,呼呼的风声与疯马的嘶鸣尽皆从她耳边远去了,除了身后的胸膛里那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钟意什么也听不到了。
前方却突然传出疯马临死前的悲鸣。
钟意呆呆地从宣宗皇帝怀里出来站定,抬起眼朝着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的马车看去,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宣宗皇帝从天而降、飞身上马救她时,许是情急之下来不及抓到训马的缰绳,又为了能尽快稳住疯马狂奔的速度,竟是直接一剑插到了马身上,生生以此来让疯马吃痛、阻住其奔驰的速度。
如今二人跳下马车后,剑却仍插在了那疯马身上,让它没再跑多远,便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中,气绝身亡了。
身后拖着的马车也被甩得七零八碎地散落了一地。
裴度眼睫微垂,先仔细打量了钟意的神色,见她面色尚稳,没有大惊大悲,便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默默将自己沾了鲜血的右手背到了身后去。
二人一时怔然相对,默默无语,谁都没有去开口打破此时的静谧。
毕竟,裴度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打着关怀的名号,旁若无人地瞧着自己的“小姑娘”了。
她马上便就要嫁人了,裴度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诫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一寸又一寸地从钟意的脸上看过,那目光渗着难以形容的缱绻温柔,却又带着些微的痛苦艰涩。
看得钟意忍不住都有些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