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衮衮
戚展白合眸松了口气,弟弟的希望再次落空,他却反而有点高兴。
不是苏含章就好......
可在那一片轻松的氛围中,他却看见戚老太太深深望着他的眼,用一种极其平静地语气缓缓说道:“但他的确是我戚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激动!
插一个小剧场:
苏清和打死也没想到,知大爷第一次喊她小名,竟然是说给别人听的。
第51章
雨是真的大啊, “哗啦啦”兜头浇灌下来,像是老天爷趁着夜深人静时尽情嘶吼,发泄什么怨气和不甘。远近层叠的假山草木, 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 全都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
青山快步行过游廊,斜风卷来雨幕, 汤汤浇了他半身。他仰头瞧一眼檐上倾泻而下的齐整白线,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这个雨夜会这么一直继续下去,即使到了明日, 太阳也不会升起。所有温暖美好的事物,从这一刻起, 都会彻底远去。
他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 匆匆到了暖阁外。
此间的风景,总是与别处不同的。
入冬后,院子各处都换上了厚重的夹板帘,只有这里还垂挂着金丝竹篾串成的卷帘。殷红的一根细线纵贯帘子当中,光从里头照出来, 篾条上显出一道人影。
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也就他还有闲情逸致抚琴。
琴音潺潺如溪流, 多少与这暴雨声格格不入。暖意夹裹着炭火的馨香, 从篾条缝隙里钻出来, 是他最爱的刀圭第一香。
青山捏着拳在门外踱步,雨中飞旋的灯笼映出他纠结的面孔。踟蹰许久,他到底是没敢进去,越发恭敬地弯下腰, “殿下,他们......呃......他们还是见着戚老太太了。”
噔——
弦霎时崩断。
青山心头猛然踉跄,膝窝一软,人“噗通”跪在了地上,“属下办事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气氛凝固如冰,冰面上还耸立着崎岖的刃口,像是怒涛咆哮时被一瞬定格。
青山一声不敢吭,直觉再多言一字,那卷刃便会架在他脖子上。额前一片砖地被泅出深色,却不是雨水淋出来的。
良久,那帘上的影子终于动了,从琴案移至窗前。吱呀,窗棂被推开,浩大的雨声顺势填满暖阁,冲散了炭炉氤氲出的暖气。
在那片排山倒海般气势中,青山听见他轻笑了下,声线沉而利,刀片似的,狠狠划破初冬夜雨散发出的刺骨森寒,“这是你们逼我的。”
*
“这、这......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沈知确蹙着眉,一下从椅子上站起,阔步朝上首走去,嘴里还喋喋不休,“什么叫他不是展白的弟弟,但的确是戚家的孩子?前后不是自相矛盾么?难不成展白他......”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沈知确哑声怔在原地,苏含章是戚家的孩子,但不是戚展白的弟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戚展白并非戚氏之后。
堂屋里一片寂静,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
阴影里,戚展白脸色苍白如纸,人一动不动,像是被这惊天秘密毫无防备地扇了一巴掌,三魂七魄都散了个干净,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戚老太太心疼地蹙了眉,抬起一双枯瘦的手,想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揽入怀中细细拍背安抚。
可她手才伸过去,戚展白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瞧着她,眼珠子在眶里细微地颤抖,像在看洪水猛兽,目光里再没了小时候的依赖。
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从刚才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戚老太太心头狠狠一拧,合眸撇开脸。烛火投映她面容,眼角有晶莹在轻轻闪烁。深吸一口气,她在这片庞大的寂静中,缓缓开口。
云翳重新盘踞上空,才停歇了片刻的雨又倾盆而下,腐烂的往事宛如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在这一刻都泛着泡儿“咕嘟”涌了上来,污糟糟一片。
“你可还记得,我每年领你去祠堂祭祖,拜完一圈后,会把周围的人都支开,只带你一个人,去祭台角落跪拜一个无字碑?”
戚展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在袖底攥起,咬着牙尽量平静道:“您说,她是我们戚家的大功臣,曾在戚家落魄时,庇佑了我们数年,后来犯了错,才被陛下惩罚,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您还告诫过我,旁人不记得她可以,但我们戚氏不能忘记她。”
戚老太太点头承认,当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经他口中说出,却带出了一种无比讽刺的味道。她自嘲地笑了下,“我没骗你,她的确是我们戚家的功臣,只是......”
“只是您没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戚展白打断她,自他会说话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顶撞长辈。万籁俱寂中,声音有些颤抖。
雨水的潮寒之意从外间蔓延进来,灯火变得昏暗。鎏金铜炉上烟柱缓缓攀升,如丝如缕,在两人之间凝结出一团纠缠的白雾,弥久不散。
隔着那片朦胧,戚老太太抬眸对上他淡漠如霜的眼,里头血丝根根分明。
心口冷不丁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她启唇想解释点什么,可任何解释在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沉吟了片刻,终只化作一声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我侄女戚采,我儿的堂妹,也是当今陛下的先淑妃。”
“先淑妃?!”
沈知确惊讶地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沈岸皱眉拿手肘撞了下他胳膊,他才慌忙住口。
戚展白是先淑妃的儿子,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皇子?赫赫有名的湘东王,竟是陛下的儿子!
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若是传出去,只怕要颠覆整个大邺!
沈知确一时间无法消化,转头去看戚展白。
旁人倘若知道自己乃皇族后裔,怕是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他只用力闭了闭眼,再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认命一般。
烛火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英挺如旧,似一柄永不弯折的枪,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孤寂,纸一般风吹可折。
良久,戚展白终于启唇,问道:“为什么?二十年前,戚家明明就诞下了一对孪生儿,其中一个被抱进宫,那另一个呢?我为何会......”
他唇瓣轻颤着,到底是没法说出后半句话。
戚老太太垂眸重新拨动手里的菩提珠,看似镇静,动作却早失了先前的章法。
“采儿进宫那年,正是戚家最艰难的时候。阂族荣耀,全系于她一人。她也是个争气的,承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那时陛下膝下还未得一子,只要她能诞下一个健全的皇子,戚家势必能借这东风,东山再起。她也的确不负众望,生下了陛下的大皇子。大家都很高兴,摆了几十桌酒,一连庆祝了好几日,各个都翘着脖子,等着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可偏偏这时候......”
“你们发现我并不健全,是个半瞎。”戚展白再次打断她,嘴角凝着冷笑。那轻俏的语调,也听不出是在嘲讽他们更多,还是在讥讽自己更甚。
戚老太太语塞,嘴里泛出苦涩。
菩提珠在指尖定住,被她枯槁般的手紧紧掐入掌心,烙下深刻的印痕,她却感觉不到痛。
“皇子有损,别说采儿,戚氏阂族都有可能遭受牵连。太后便做主把事情压下来,所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内侍,甚至奶娘,都全部杖杀。”
太后......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戚展白手指颤了颤,却也只是干干扯了下嘴角,什么话也没说,笑容比外间的冬雨话要寒凉。
“正巧那时候,我的儿媳,也就是颐珠,她也即将临盆。为了保住戚氏的门楣,太后连夜飞鸽传书,寻我商议,倘若珠儿生下的是个男婴,便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竟然同意了?”戚展白哂笑,“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我如何能不同意!她是太后!为的又是戚家!”
戚老太太被威逼着,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像是把这二十年的委屈憋闷都尽数吼了出来。
摇晃的烛火映出她扭曲的脸,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铜炉上的烟柱出神,逐渐,眼里有泪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应当在西凉都听说了吧。”
“珠儿九死一生,诞下一对男婴。弟弟被母亲拖累,生下来身子就虚,一看便活不了多久。宫人便抱走了哥哥,也就是现如今众人口中的大皇子,苏含章。再然后......”
戚老太太哼笑了下,乜斜眼冷冷睨向沈岸,“显国公,国舅爷,您就来了。我们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陛下勃然大怒,不仅将采儿打入掖庭为奴,还把含章也......”
说到这,她哽咽了,双目如同火烧一般,将沈岸收入其中,灼灼燃透。
沈岸却不避也不让,正面回视她,“老夫是为皇嗣血脉清白着想,坦坦荡荡,并无做错任何。便是重新再来一回,老夫也一样会出面阻止,绝不姑息。”
“坦坦荡荡?”戚老太太冷笑不已,“你敢说你没有受皇后影响,怕采儿借皇子之势,夺了你妹妹的宠?”
“你无凭无据,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有还是没有?”
......
“够了!”戚展白大喝一声,眸底猩红,宛如渗出一层淡淡血痕。
他两人霍然闭嘴,竟是不敢再言一声。
“先淑妃既被打入掖庭,那我母亲......”戚展白顿了顿,磨着槽牙艰难地改了口,“颐珠夫人呢?”
不过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珠儿......”戚老太太眼眸暗淡,下意识想去拨菩提珠,却发现不知何时,串珠的细线已经被她挣断,再续不上。
她心里也似有什么东西断开,默默将念珠收回袖里,张口,语气如同死灰般:“珠儿她记得含章身上的胎记,始终不肯接受你,非要把含章找回来。我便让人拿绳子将她捆在家中,对外说她病了,不好见人。”
“后来弟弟果然没撑过满月便去了,她也跟着疯了,也不知如何挣脱的绳索,竟从家中逃了出去。我四处派人寻找,哪里都找不到。只能跟族中长老商议,说她病逝,给她设了衣冠冢,将她的名字写在我戚氏功臣簿首页。”
“如此,也算补偿了她母子分离之苦。”
戚老太太叹息一声,攥了攥手心,终于是再次抬头看向戚展白。
“我知道,是我们戚家对不起你。但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一直将你当做自己亲孙来抚养,从未亏待过你半分,也从未强求你做过什么。”
“若你还认我做你祖母,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我们祖孙二人照旧像过去那样相依为命。你如今身上的荣华,也依旧是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深深凝望他,眼底慢慢绷出几缕血丝。
“求你,不要再追究这事,也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含章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你也受不住这世人的非议。让这二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过去吧,好不好!”
戚展白眼里无波无澜,看着她,反问:“我还认您做祖母,那祖母可敢跟我说一句实话?您认的究竟是我这个孙子,还是湘东王这个孙子?”
戚老太太眸光一闪,但很快便笃定道:“自然是你!”
可那一瞬的慌乱,还是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无力地扯着嘴角,鼻腔里发出“嗬嗬”两声干笑,摇着头,觑着面前的老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二十年前,他们为了戚家,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弃子。
二十年后,他们又为了戚家,为了苏含章,那个千方百计要索取他性命之人,要让他独自咽下所有不甘,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唤了二十年的祖母、皇祖母,甚至还有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拿他当什么呢?就只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么?
从始至终,他到底算什么?
灯笼在檐下飞旋,橙黄的光透过轩窗照在他身上,映不出半分暖意。
这个冬天,原来这般的冷,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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