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112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这院子有人要用,快走。”简短地说了一句,葛尧年便行色匆匆地去了,瞧来似是有要紧事。

  徐玠不敢再多耽搁,返身知会了红药,又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出宫逛逛。外头说话便宜些。”

  红药这会儿只忙着要走,胡乱应了一声,便与徐玠前后脚离开了小院,所幸一路无事,安然回到了乾清宫。

  三天之后,便到了腊月二十二。

  这一日,又下了雪。

  不似前几日的细雪纷飞,而是连绵天地的鹅毛大雪,密且急,雪花被朔风搅动着、抛洒着,风劲处,便直往人头脸上扑打,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午时未过,吴承芳便跨出了屋门。

  门扇方一开启,刺骨的寒风便夹着雪片兜头砸将来,身前的棉帘子“呼啦”一下飞起老高,才只一息功夫,他身上的热气便被朔风尽皆攫去。

  他立在门前,口中不住呼出淡白的烟气。

  院子里空落落地,雪地上连个脚印亦无,檐下冰棱结了寸许长,虽是午时,那棱尖上却连一星水珠亦无,显是天气极冷,根本化不去。

  吴承芳毫不畏寒,搓了搓手,将厚棉手套戴上,回身合上双扉,掀开棉帘,在阶前站了一会。

  雪下得正紧,琉璃瓦上已然覆了厚厚一层银霜,地面上、栏杆上、屋檐与窗棂上,亦似盖上了白棉被,目之所及,唯有苍茫茫一片白。

  “好雪。”吴承芳眯起眼睛,冻得通红的鼻头微微皱着,干干净净的脸上,是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

  他喜欢雪。

  雪下得越大,他便越高兴。

  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雪天,爹都会替他堆上一个雪人,大大的洁净的白脑袋、圆鼓鼓的白身子,拿煤渣做的黑黝黝的眼睛,再插上几根松枝,短的是鼻子,长的是手臂,便成了。

  从寒冬腊月,到大地春回,这雪人儿便一直守在他们家的小院门前,看他们贴春联、烙面饼、洒扫庭除、吃团圆饭,再看门外雁字归来,东风吹化了河里的碎冰。

  天气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雪人的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鼻子掉了、眼睛没了,胳膊也被大风吹去。

  可纵使如此,它也一直稳稳地守在那儿,从不挪动半步,直到最后,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渍,渗进泥地里去。

  逢着那样的时日,吴承芳小小的心里,便会有一种孩子气的忧伤。

  那时的他尚还不明白,这尘世间大多数的人与事,皆与这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会消逝、会衰败,会化散在无尽的光阴里。

  彼时的他还太小,便连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亦不懂,只是单纯地为那个再也不存在的白胖子难过着。

  只是,这难过总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又会充满期待,想着,等来年大雪,他爹一定会堆个更大、更漂亮、更神气的雪人给他玩。

  吴承芳眯了眯眼,仿似被遍地的雪光刺痛。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实则并没有太多的“来年”。

  八岁那年,他爹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被刨刀齐根割掉了五个手指,腰也摔断了,从此不仅再也不能走路,且也失去了一双木匠的巧手。

  为着一家嚼用,他的娘亲以帮人洗衣为生,却因一个小小的风寒病重不治,撒手尘寰。

  他和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不得不出面操持,给娘办了体面的丧事,还要给爹治病,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积蓄,搬出了原来的坊市,住进了城北的窝棚。

  从那一年起,柴扉的外头,便再也没了雪人。

  两年后一个大雪的夜,那个会堆漂亮的雪人、会拿木头雕出最精巧物件的男人,冻死在了冰冷的泥坑上。

  吴承芳吸了吸鼻子。

  自打十岁那年净了身,他便再也没哭过。

  有什么可哭的呢?

  不过是一些俗之又俗的故事罢了,除了让人议论两句,叹一声“可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更何况,这宫里谁又不是如此?

  好歹他还有过大雪人儿不是?好些人连这都不曾有过呢,细想来,他该高兴才是。

  所以,吴承芳一点不难过。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爹娘死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年幼兄弟只能讨饭为生,结果遇上了一群野狗,为了护着他,他的哥哥被活活咬死了。

  吴承芳阖了一下眼。

  直到咽气的那刻,他也一直被哥哥护在身下,哥哥还把他的眼睛也给捂上了,不叫他看自个儿挨咬。

  等到终于有大人赶来,把野狗打跑,吴承芳脸上的那只手,已经冷得如同那檐下的冰棱,再怎样也暖不过来了。

  那之后的许久,吴承芳时常会梦见那只手,幼小的、冰凉的,掩在他的眼皮子上头。

  然后,他便会在惊悸中醒来,望着漆黑的梁顶发呆。

  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头顶的灰鼠帽子。

  真暖和啊。

  皮袄、棉靴、塞了厚棉絮的手套。

  当年若能有这一身衣裳,爹可能就不会冻死了罢。

第167章 雪人

  吴承芳又笑了,迢遥地,仿似那经年来的过往,只是一场梦,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他抬起头,几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颊,须臾化作冰凉的水滴。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

  虽然身体残了,可至少吃饱穿暖,头顶还有片瓦遮着,比当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况,他在宫里还很吃得开。陛下喜欢他,时常让他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一直夸他“手巧、聪明”,外头更有无数人巴结奉承他,上赶着要给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东西,他们也配?

  举目皇城,也唯有一个人,在他受尽欺负的时候护着他、对他好,却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后,没上赶着巴结,反倒远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吴承芳缓步踏下石阶。

  飞雪连天,若轻盈而又厚密的珠帘,将他整个人浸没其间。

  他运道还算好,亲哥虽死了,却有个结拜哥哥照应着,只消一想起来,他这心里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后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待老了,便一块儿搬到城墙根儿下头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便坐在那墙根儿下晒太阳、讲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吴承芳半眯了眼,冻得发僵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那个迢遥而来的语声,这一刹儿,仿佛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时,那个人便曾这样对他说过。

  这是一句承诺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们定会如这承诺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墙根儿下,晒着太阳、聊着天,安然渡过余下的光阴。

  吴承芳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一时兴起,伸出手去接雪花,摊开手掌细瞧。

  晶莹的、不断堆积的雪片上,似能映出他的笑脸。

  他真是认了一个好哥哥。

  原先他还想着,他就是个天煞孤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赤条条来、孤零零去。

  可他再也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陈长生。

  在他生病被挪去外安乐堂的时候,若不是陈长生每天给他送药,又掏出积蓄四处打点,他就算不病死,也要被那些老太监给搓磨死。

  所幸他最后不仅熬了过来,还进了乾清宫。

  那时他便暗自起誓,要一辈子对这个异姓哥哥好。

  “哟,叔叔这是要去哪儿呢?要不要侄儿替您老跑一趟?”一阵尖利而又殷勤的语声响起,打断了吴承芳的思绪。

  他转头望去,便见个小太监裹得面团儿也似,打老远便一路小跑着往这边来,至近处方才停步,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侄儿见过叔叔。”

  “起罢。”吴承芳宽容地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这两年,他认下了无数门干亲,老的小的、俊的丑的,也算是身有恃仗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亲戚。实则皆是却不过情面罢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根本没当真。

  这宫里,他只认陈长生一个,旁的那些不过是充门面的摆设,说出去好听而已。

  “叔叔这是要往哪儿去呢?”那小太监一脸地谄笑,冻得通红的脸都快皱起来了。

  吴承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却也没费力去想,只随手往外一指:“我去外头散散,在屋里呆久了,炭气重,不舒服。”

  小太监“哦”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心下却直撇嘴。

  炭气重?

  这位小吴公公屋里烧着的,可是一两银子一小筐的银霜炭。

  那可是陛下亲赏下的,差不多的娘娘们都还没这好炭烧呢,这一位倒还嫌炭气重。

  真真是精贵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儿在哪里了,这一位莫不是以为,得了几日的宠,就当真就成了那高枝儿上的凤凰了?

  心下虽一个劲儿地腹诽,小太监的神情却始终很是恭谨,又顺着吴承芳的话道:“这天儿虽冷着,四处倒也干净得很,叔叔在外头散散也好,只叔叔到底要多穿些,别冻着了。”

  言辞之间,关切备至。

  吴承芳并不欲多言,点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信步往前行去。

  “叔叔慢走。”小太监礼数周全,躬腰相送。

  背朝着他,吴承芳的面上,擎起一抹冷笑。

  叔叔?

  侄儿?

  真是好大的脸面。

  一个两个的,不过是趁着他得宠,想从他身上捞好处、找便宜罢了,真当谁是傻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