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蹙眉想了一会儿,红药的脑壳便开始疼。
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若不然,上辈子也不会吃了那么些的亏,最后被人排挤到了皇城外头。
可反过来想,若她是个聪明的,没准前世一早就死了,就如那些算计她、踩在她身上攀上高枝的,又有哪一个当真能在那高枝儿上站得住呢?
到头来,无不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反不如她这个蠢笨无用的,反倒得以苟安余生。
红药抬手摸摸脑瓜顶,又将手掌摊开细瞧。
听人说,脑后有旋、指上有螺,皆是聪明之相。
她都有啊。
可是,她怎么就聪明不起来呢?稍一想事,就满脑袋的浆糊。
盯着两手看了好一会儿,红药颓然低头。
罢,罢,罢,这些动脑子的事,她委实做不来,倒不如将那七七四十九路爪法再好生琢磨琢磨。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宫,便要直奔那岭南小镇,先在石榴街把名号打出去,也免得跟前世似地,被人欺负到了头上,才不得不奋起还击。
此念一生,红药只觉浑身斗志,血都沸腾了。
石榴街的泼妇们,你们等着,这一世,我顾老太定要先发制人,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她横眉立目,将药壶权作了石榴街的泼妇,“咣、咣、咣”几巴掌便扇了过去。
那一刻,她并未未发觉,正在床上“熟睡”的芳月,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红药!”窗外陡然响起刘喜莲的暴喝。
红药唬了一跳,忙丢下药壶,挑帘出屋,却见刘喜莲正阴着脸立在院中。
“眼错不见就偷懒,我看你是欠板子抽!”她狠声骂道,又一指院子,两个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没瞧见这满院子的杂草么?就不晓得拔一拔?非得我说了你才肯动?”
看起来,去了一遭正房,让她又想出新的搓磨人的法子来了。
红药低头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应得恭顺:“是,刘姑姑。”
“还不快去!等我下请字儿么?”刘喜莲怒骂,拿炭条描过的两道眉毛,耸立得如同小山。
红药忙应了个是,飞快奔至墙角,蹲下来开始拔草,且拔得相当卖力。
刘喜莲那没剩几根的眉毛,不正像这杂草?
有时候早晨起来,她没顾得描眉,脸又黄、头发又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样一想,红药拔草拔得越发起劲儿了。
刘喜莲立在廊下,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响,面上便渐渐现出了些许迷惑。
这顾红药该不会真有毛病吧?
拔个草而已,至于这么卖力么?
听说,她刷马桶也刷得特别欢实,还经常把头埋进马桶里,闻得如醉如痴的,把大净房的人都给恶心坏了,那老嬷嬷甚至还跟刘喜莲诉苦,道是大净房的人不欢迎红药,说她“又怪又腌臜”。
今日一见,刘喜莲也觉着,这话挺对。
忖度片刻,她到底不放心,遂转身回屋,将针线笸箩并小杌子一并端了出来,便坐在那廊下缝帕子,暗中盯着红药,防她背后使坏。
若知她心中所思,红药定会仰天长叹。
使坏?
她倒也想,可她根本办不到啊。
除了有两把子力气,跟那些泼妇们骂一嗓子、打一架,论起耍心眼、算人心诸如此类的事,她可是半窍不通,否则,前世也不会混得那样惨了。
于是,冷香阁的小院中,两个人一坐一蹲、一猜一忌,虽心思不同,竟也相安无事。
渐渐地,日影偏西,刘喜莲做累了针线,有些撑不住,便倚着凳楣子打盹儿。
谁想,才一阖眼,门外忽地响起剥啄声,随后便是钱寿芳的毫无起伏的声线:“开门,主子回来了。”
刘喜莲吃了一吓,忙放下针线,三步并两步跑去开门,面上早堆出浓浓的一个笑,打算着说两句吉祥话讨个好。
却不料,门启处,张婕妤板着张脸,也不看人,抬脚便往里走。
刘喜莲心头滞了滞,忙咽下了话头,低眉顺眼退至阶下,复又悄悄往旁张望。
钱寿芳与王孝淳的脸色,皆不太好看。
刘喜莲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怎么了?
出门的时候,张婕妤可是满心欢喜,还说要去花园赏景来着,可现下看着,似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她极为不快。
张婕妤进院后,冷着脸将钱寿芳的胳膊往旁一推,也不需人服侍,径自穿过庭院,挑帘进屋,从头到尾,半字不出。
刘喜莲见状,心下越发骇异,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更不敢抬头再看。
很显然,张婕妤这气得可不轻,却不知是谁得罪她了?
一时正房没了声息,刘喜莲这才带上院门,又回首觑了一眼钱寿芳的面色,终究没忍住,搭讪着道:“今儿想是累着了,怪乏的吧?”
钱寿芳没接她的话,只往四下看了看,忽地问:“罗喜翠可回来了?”
答非所问的一句,令刘喜莲愣了片刻,旋即便挑起了眉:“哟,她不是和你们一起服侍主子出门儿的么?怎么着,主子先前遣她回来了?”
钱寿芳仍未作答,只沉着脸“嗯”了一声,便迈步进了正房。
刘喜莲半低着头,脸拉得足有三尺长。
被人当众下脸,纵使那人是钱寿芳,她亦气恼。
第026章 不归
什么东西!
暗骂了一句,刘喜莲又抬头向旁看,见王孝淳一直立在门旁发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便慢慢凑至他近前,压低声音问:“王公公,这是怎么了?”
王孝淳倒不似钱寿芳那样讳莫如深,闻言只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甚大事,只主子去花园掐花儿的时候,原先瞧中的那几朵月季不知被谁人剪了,主子就有点儿不大痛快。偏罗喜翠说是去出恭,结果这一去就没了影儿。主子原说等她一等,只也不能等个没完不是?这世上也断没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就这么着,主子就更不痛快了,便带着我们回来了。”
说着他便又叹了口气:“钱管事方才问的便是这事,这么瞧着,罗喜翠也没回来,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刘喜莲竭力拉平唇角,抑住上浮的笑意。
真是苍天有眼,罗喜翠终于倒霉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要知道,这大半个月来,罗喜翠一直压得刘喜莲抬不起头,如今却轮到她自己犯错,惹得主子如此不高兴,刘喜莲怎能不高兴?
她巴不得罗喜翠一摔到底呢。
心下虽是乐开了花,她面上却显得很忧虑,低声道:“哟,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她怎么就能把差事和主子都给撂下呢?从前她可没这样儿过。”
话说得很中肯,纵使言不由衷,到底大面儿上还算妥当。
王孝淳便点了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罗喜翠虽有些小毛病,差事上头却也还好,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唉。”
他摇着头,面现愁容。
刘喜莲便劝他道:“王公公也莫担心,她当老了差的,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完了事儿她也就能回来了。”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奴婢罢了,主子才是天,又有什么什么事能大得过自家主子?
王孝淳素知刘喜莲的心病,也不点破,仍旧叹道:“但愿如此罢。若再不见人,说不得我还得往各处跑一跑。”
见他神情淡淡,刘喜莲亦识趣地不再提,只陪笑道:“公公辛苦,我去给您倒碗茶喝。”
说话间已是脚下生风,疾走回了屋,王孝淳张口欲拦,却见她已然进了屋,由得她去了。
很快地,刘喜莲便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盘中置着一碗茶。
王孝淳不愿拂她好意,接过喝了,不经意一转首,便瞧见了红药。
“哟,红药蹲地下这是干嘛呢?”他吸溜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红药扎煞着两手站起来,讪讪地道:“回王公公,我拔草呢。”
王孝淳正想再问,刘喜莲已然抢先道:“这孩子,整天净知道瞎玩儿。”又回头吩咐红药:“快先回屋收拾干净了,再把那热水给烧上。”
红药乐得丢下这差事,应了一声,便回屋洗净了手,复去到廊角处,向那小风炉里添了块炭。
因金海桥离着西膳监甚远,故这一片的院子里,皆备有风炉,天冷时便拿来热饭菜,免得主子们吃冷食,平素烧水喝茶之类的,亦皆指着它。
红药这厢专心烧水,刘喜莲便花蝴蝶似地满院乱窜,不一时便去了正房,想是要在张婕妤面前好生表现。
而罗喜翠,一直不曾回来。
张婕妤先还恼着,眼见得天光渐暗,她便也慌了神,将钱寿芳唤进屋,问道:“老王可去外头找了?”
因屋子里并不曾点灯,幽暗之中,她的声音亦格外低沉。
钱寿芳也正为此焦心,面上却还维持着镇静,躬腰道:“回主子,才王公公带了几个小的四处找了,都说没见着人。王公公把她们遣回来报了信,如今他又往金海桥外头去了。”
张婕妤烟眉轻锁,望向窗外。
暮色将尽,墙头上悬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空寂的庭院中,不见人迹,唯树影参差、随风摇曳,全不知尘世纷扰。
张婕妤莫名生出了一丝羡慕。
若她也是一棵木头,不用去想、去活、去挣命似地向上爬,可有多好?
她恍了恍神,心绪归至眼前,面上重又聚起阴霾。
在这宫里,一个人若是不见了,那么,这人便有极大可能就此真的“没”了。
张婕妤松开眉心,叹了一口气,缓声道:“罢了,等老王回来了,你叫他去尚宫局报备一声吧,也免得过后吃挂落。”
钱寿芳闻言,面上微微一黯,低声应了个是。
停了片刻,张婕妤又道:“再,宫正司那里也报一声,便说是我说的,但凡有事,由得她们先行处置,不必告诉我了。”
她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平白一个宫人没了影子,自非小事,更不能瞒着不往上报。一则宫规有例,隐瞒不报者乃是大罪,重者可夺封号;二来,冷香阁也不比那些福地洞天,庙小菩萨弱的,委实没必要在这等事情上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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