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本官不知道。”许承禄很干脆,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随意地道:“哦,忘了告诉你,莺儿死了。”
“死了?!”徐玠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丫鬟居然死在了两卫官署?!
她怎么死的?
总不会有人刺杀吧?
“唔,死了,毒发身亡。”许承禄若无其事地说道,面色没有分毫变化:“仵作眼下正验她的尸身。若我所料不错,她中的毒,和章大姑娘甜羹里的毒,应该是一样的。”
徐玠有点没明白过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许承禄不疾不徐地自袖中掏出了一包桂花糕,一面拆开纸袋,一面淡然地道:
“这话也挺长的。话说半个月前,莺儿与那书生私会之时,突然闯进来一帮凶人,说那书生欠了他们大笔银钱,让他还钱,否则就要把书生大卸八块,再把莺儿卖到最下等的烟花之地……唔……”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闭目品味着口中的桂花糕,似是深为其美味而倾倒。
徐玠正听到要紧处,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捺住性子,等他老人家品完。
过得数息,许承禄方才张开眼睛,继续说道:
“那书生与莺儿自是苦苦哀求,那些凶人便给了莺儿一包药,让她在国公府认亲宴的前一晚,将这药下在章大姑娘的食水里,说只要章大姑娘次日能跑到国公府闹上一场,这债就两清了。”
徐玠怔怔地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想。
“很简单的计谋,是不是?”许承禄笑了笑,一双眼睛却幽深得如同无底洞。
徐玠确有此意,颔首道:“是简单,但,有用。”
书生与莺儿这条线,看似单薄,实则却很牢固,因为,它针对的是一个失身于人、且无数次谋算过自己主子的婢女。
有一就会有二。
从推波助澜、到暗中陷害,再到最后的投毒下药。
在书生的精心引诱下,莺儿一步一步踏入圈套,直至泥足深陷,再也难以摆脱。
或许,她自己亦隐约察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却只能以一个渺茫的希望麻痹自己,指望着那书生会给她一个将来。
一瞬间,徐玠想到了红药。
还好,她已然摆脱了任人践踏的命运,莺儿的悲剧,不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真是太好了。
徐玠呼出一口浊气,将心思又转回了眼前,旋即想起一事,问道:“大人方才是说,莺儿所中之毒,与章兰心甜羹里的毒,是一样的?”
“本官是这么说了。”许承禄表示认同。
徐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依大人之见,章大姑娘会死在国公府的认亲宴上,是也不是?”
“正是。”许承禄懒洋洋地欠伸了一下,神情散漫:“那书生与那些所谓凶人明显是一伙的,他们想要借章大姑娘的死生事,至于他们生的是什么事么……”
他停住话头,似笑非笑地扫了扫徐玠,一抬下巴:“你应该比本官更懂。”
满含深意地说罢此言,他潇洒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炒蚕豆,“卡崩卡崩”吃了起来。
“嗯,我确实是懂了。”徐玠神情淡然,面上是一个近乎讥讽的笑:“这书生一伙人,倒教我想起了那位殷秀才。”
“嗯,果然孺子可教。”许承禄用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眼光看着他,满脸欣慰。
如果不是那不断传来的“格崩”声有些煞风景的话,这样的许都督,也还是有那么几分为人师长的风度的。
徐玠根本没理他这茬,只负手在原地踱步。
话说至此,前因已明。莺儿为救情郎并自救,依计给章兰心投毒,而她自己也早就被人下了毒。
那种毒药起效缓慢,章兰心会于次日国公府宴上毒发身亡,而莺儿则会在稍晚些时候身死。
如此一来,书生一伙便有了充足的时间逃离京城,而莺儿这条线也会断掉,此案亦查无可查。
届时,章兰心之死所造成的影响,虽不能与前世相比,却也足以令国公府与怀恩侯府,成为众矢之的。
唯一的变数,便是贺夫人。
她的死是个意外。
那书生一伙只怕再也想不到,莺儿投毒时,竟会被贺夫人当场撞破。
只是,贺夫人的致命伤……
徐玠的面容冷了下去。
真凶是谁,已然呼之欲出。
“贺夫人不是莺儿杀的。杀她的另有其人。”许承禄似是猜到了徐玠所思,一语道破。
徐玠转首目注于他。
暮色已渐浓,天空中仍有细雨飘落,疏落的几点,沾衣欲湿。
不知何时,院中已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烛晕,撑起一小片微弱的光明。
许承禄的身影,在这微光中变得模糊,连同他的面目,也变得影影绰绰。
“你看着本官作甚?”他向徐玠摊摊手,无所谓地道:“人又不是本官杀的,你看着本官也看不出花儿来。”
“章兰心。”
徐玠缓缓启唇,吐出了这三个字。
“五爷聪明。”许承禄作势向他拱手,仍旧是那副散淡的作派。
徐玠望他片刻,心头倏然一动:“她是不是也‘死’了?”
那个“死”字,他咬得极重。
许承禄并未及着作答,只迈步上前,沾满了零食碎屑的手,向他肩膀上拍了几拍。
徐玠“呵呵”一笑。
果然是章兰心。
她性情古怪,不喜人服侍,贺夫人单独去她的闺房,撞见莺下毒,被莺儿以铜砚砸晕。
其后,莺儿惊慌遁走,贺夫人昏迷不醒,直到两刻后章兰心回屋才被发现。
这个过程中,除莺儿外,章兰心是唯一出现的人,凶手也只能是她。
她杀了贺夫人!
至于原因,或是不满贺夫人不肯带她赴宴,或是原配之女对继母天然的记恨,又或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一个疯狂绝望的女子,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没人能够预料。
所以,章兰心“死”了。
“啪”,院中传来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思中的徐玠。
他转眸望去,却原来是许承禄扔掉了包蚕豆的油纸,正背着两手,慢悠悠地往回走,丢下了一串同样慢悠悠的话语:
“可怜哪,怀恩侯先死了夫人、又死了长女,不知该有多伤心。听说,他家里有几个下人也病死了,只怕这是一种传人的急症,侯爷眼下正找大夫开药汤给全家人喝呢。唔……传人的急症,倒也不错……”
他的声音里似是带着笑,又凉薄得如同这微雨,渐行渐远,终是化散在这无边的暮色里……
二月十二,怀恩侯府办头七,红药跟着刘氏与常氏前去吊唁。
按理说,这等场合红药是不必去的,只刘氏却说,红药的亲事眼见得已然定了,而成亲之后,这红白之事上的往来,一年里头也不知要遇上多少,倒不如早早见识一番,也好有个准备。
她这是真拿红药当亲女儿看待了,在府里时,亦命红药跟在常氏身边学着掌家,她自己更是时常耳提面命,红药感其盛情,自是听她的话。
因贺氏与章兰心皆已身故,章太夫人和章老夫人年纪都大了,经不得操劳,于是,侯府出面应承众女宾的,乃是三太太邱氏。
这章三老爷乃是怀恩侯章琰的从弟,资质很是平常,文不成武不就地,如今不过在太仆寺领一份闲差,平素亦多仰赖侯爷照拂,两家关系不错。
许是因此之故,邱氏操持丧事十分尽心,虽也有这样那样的错漏,大面儿上却还过得去,见了刘氏等人,亦执礼甚恭,行止上头也颇得体,并没那些小家子气。
灵堂拜祭之时,红药见到了贺氏遗下的幼女。
才半岁多点的奶娃娃,被乳姆抱在怀中,上下都包得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张安睡的小脸,雪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眉眼间依稀能瞧见贺氏的模样。
“那孩子乖巧得很,想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娘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可怜我的儿……”坐在待客的花厅里,章老夫人说着话便又落下泪来。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悲泣时,竟未曾提起她的嫡长孙女——章兰心。
第308章 路遇
章太夫人话音方落,刘氏便轻轻咳嗽了两声,佯作掩袖遮唇,不着痕迹地与常氏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外头的传闻只怕是真的。
章兰心要么并非病故,而是另有死法;要么,她压根儿就是死遁。
不过,侯府既然连丧事都给她办了,则章大姑娘就算还活着,也是“死人”无疑。
从今往后,玉京城再也没有怀恩侯府大姑娘一说,纵使她过两年悄悄回了京,也只能假她人之名,侯府正经姑娘的身份,她是休想再拿回来了。
当然,这一切还要看怀恩侯的意思。
而在刘氏婆媳瞧来,侯爷估摸着是不会再让章兰心回京城了。
坦白说,刘氏也觉着,没了章兰心,侯府也能安生几分。
唯独贺氏可怜,死得不明不白地,留下女儿孤零零一个。若是侯爷的续弦心眼儿窄些,这孩子怕是有的蹉跎。
而看章家两位老夫人的意思,只怕这续弦之事,很快便要摆上桌面儿。
毕竟,章琰直到现在都还没个嫡子,若是再拖下去,爵位都保不住。此事莫说两位老夫人,便是刘氏这个外人也替他们着急。
陪着章太夫人说了会儿话,刘氏便起身作辞。
章太夫人颇为不舍,拉着她的手垂泪道:“我素常在院子里呆着也是无事,常盼着有个人能来说说话,若你往后得了空儿,便来瞧瞧我,也不必下帖子,我必在的。”
这话说得大是酸楚,刘氏心下亦自恻然,忙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就见外了,哪回我来都没递过帖子哪。您放心,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定登门叨扰,到时候老太太可别烦了才好。”
“再不会的,再不会的。”章太夫人拿帕子拭了泪,复又解嘲笑道:“我这又哭又笑的,真真没脸,所幸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
刘氏忙又温言相劝,直将她说得收了泪,这才领着常氏并红药出了屋。
门外正下着雨,午后的天空阴沉而灰,青石阶上已经尽湿了,留着好些杂乱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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