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其人面容清丽,双眸含泪,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纵然看着十分狼狈,却是难掩其美貌。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出类拔萃者数不胜数,美人虽不至于四处可见,却也并不罕有,然而郑氏看着对方的相貌,又看那扶着少女的青年男子的脸,整个人背后都泛起了丝丝寒意。
——那少女的眉眼、嘴唇都极像沈念禾,甚至脸型都有几分类同,只是比起沈念禾更瘦,多了几分楚楚楚楚可怜的气质,仿佛菟丝花一般,要是身边没有可以作为倚靠的东西,只要风稍微大一些,就能把她吹倒。
这还罢了,那女子站起来之后,不知是瘦了惊吓,身体无力,此时索性整个人都挨在了身边青年的身上,又双手挽着对方的胳膊。那青年先还往边上让了一步,后头好似反应过来,急忙站定了,又将那少女扶稳。
他扶的不是手,而是腰腹处,神情动作都很是小心。
郑氏乃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之间关系亲昵,绝非寻常,又看那女子肚腹处,果然见其行动间有些迟缓,那肚子已经隆起了有四五分高,显然正在孕时。
她盯着那男子的脸看了好几息,半晌没敢喘一口大气——对方身量不高,肤色较黑,手粗脚大,却又身着文士襕衫,正正乃是一同从宣县进京的郭安南。
郑氏同郭安南打过多次交道,自信不会认错人,她从前对此人的印象很不错,郭向北同谢处耘两个回回吵打的时候,都有这兄长出面道歉,不仅着人送了东西过来,有时还亲自上门,是以此时见得对方,又见得那女子肖似沈念禾的脸,仿若吃了虫子似的,想要吐,又觉得吐出来只会再恶心自己一次。
郭安南早过了弱冠,虽然大魏晚婚者不少,尤其官场上,男子三十才成家的也不是没有,可到了这个年龄,在外头有一两个相好,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本来不值一提。
然而此时此刻,正当翔庆战事,天子、太后为了俭省,两个都连寿也不过了,还特地削减了宫女黄门数量,遣散宫中部分侍从,京中有眼力的官员,连出门喝酒的次数都变少了,郭保吉带兵出征,数万战士血战沙场,郭安南却同个热孝女在大街上亲热,那女子肚腹处已经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这名声都不太好听。
沈念禾与郭东娘走得近,郑氏自然也听到些风声,知道郭保吉本来正在给儿子挑亲事,只是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就已经领差赴边了。
正经婚事还没成,就弄出个孩子来。按大魏律,无论庶子还是外室子,只要父族肯认,都是能分家产的,而未婚男子明明才入京没多久,又晓得父亲正在外打仗,朝中情形不明,多的是人会使力盯着这一家,欲要浑水摸鱼,他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街坊巡铺的面,同个有孕的热孝女卿卿我我……
如果郭安南是个能干的,那女方家倒是能捏着鼻子认下,偏他资质中等,也不算特别差,却也称不上好,而郭保吉看得上,全是一流门户,要是听说此事,自然要更做考量。
当日郭保吉曾嘱托过裴继安,要他好生帮忙看顾两个儿子,此事郑氏也有所耳闻,这“看顾”二字,是指一做官,一读书,可出了这样的大事,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很可能会因为儿子连累老子,最好要早点探听清楚才好。
而除了这一桩,郑氏也万万没有料想到那郭安南脑子里头东西竟会如此龌龊,找个外头乱七八糟的,居然会挑着沈念禾的样子来找。
——不要说凑巧,便是当真凑巧遇到了,见得貌似妹妹好友的,也该懂得避讳才是。
郑氏虽然不是正主,却已经被恶心得浑身难受,胳膊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也不敢跟沈念禾说,若非今日要去做客的乃是石启贤家,甚至想要立时转头回府,将此事查个清楚再做计较。
***
裴、石两家距离并不算远,那车夫虽然绕了个远一点的小道,中途还耽搁了一阵,可不多时还是到了地方。
这一回景氏安排了自己贴身大嬷嬷出来相迎,接得郑氏同沈念禾进屋,里头除却景氏,另有她那女儿石瑶璧。
两边见面,沈念禾是当真同见陌生人一般,并不什么感觉,不过照着礼仪行事,那景氏经过一夜,此时倒也像是冷静下来了似的,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只是言语间对沈念禾依旧多有关心。
沈念禾一向感觉很敏锐,她总觉得经过这一夜,景氏同昨日给她的感觉有微妙的差别,按差别并非简单的“冷静”两个字可以解释。
不知为何,那景氏的眼神同语气看着听着还是十分亲切,其中却暗暗藏着隐隐约约的警惕,而明明已经怀有警惕之意,她依旧还是十分卖力地劝说沈念禾搬进石家来住。
“瑶璧年龄同你仿佛,正说家中只她一个人,实在孤单得很,不如还是搬进来,况且你石伯伯正在中书里头,若是听得翔庆有什么消息,头一个就能告诉你,也剩得你日日担心……”
沈念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拿现成的理由推拒了,只说是从前父亲安排,她不好违背父命。
不知是不是她先入为主了,沈念禾总觉得自己说完拒绝的话之后,看到对面景氏原本僵直的肩膀,忽然松了好几分,连一直皱着的眉毛都放松了不少。
——这是真心其实不想叫自己进来住吗?可什么要邀得如此饱有感情的样子?
若是自己当了真怎么办?
沈念禾正觉奇怪,就听得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同景氏报信道:“参政回府了,听得说沈姑娘在此处,就说过来看看……”
这一回,沈念禾清楚地看到景氏脸上一下子阴沉了两分。
第310章 竹贤搂
那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被景氏掩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站得起来,又与沈念禾道:“当日我这相公多得你外祖父教诲,靠着长辈提携,才有今日,他昨日听得我遇到你,念叨了一晚上,若不是碍于半夜不好使人去寻,当时就想叫我把你接回来……”
又道:“从前极难着家,便是回来也往往要到得天黑,今日这时辰还未下卯,人却已经回来了,可见你这石伯伯如何有心。”
她上前几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沈念禾的人半挡住,等到石启贤进门,也不让开,口中称一声“参政”,正要同两边引荐,却见那对方已是在离得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只应了一声,继而看着沈念禾,道:“你便是念禾罢?”
他问完这一句,本来想说什么,却是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回沈念禾的脸,复才叹道:“你同六冯先生生得极像……”
语气唏嘘之外,又掺着几分复杂。
来人既是长辈,沈念禾便向他行了一礼下,郑重打过招呼。
石启贤忙让她起来,又道:“都是自家人,如何这般客气!”
复指着边上的交椅道:“快坐了说话!”
等到人落了座,又招呼下人送时鲜果子、蜜饯小食,还不忘问道:“你外祖当日不喝点茶,你这一处却有什么东西不好入口的?”
沈念禾面上微诧,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石启贤便叹道:“在我这一处,便同在家也是一般,有什么事情一一说了便是,哪里要这样小心。”
便又召来侍立的仆从,指着沈念禾边上那一杯点茶道:“沈姑娘不喝点茶,将来只给她上熟竹水便是……”
一言一行,十分体贴,仿若十分亲近,看着沈念禾长大,对她无比疼爱的长辈一般。
交代完茶水,石启贤便看向了郑氏,又看了一眼自家夫人。
景氏一向反应极快,这一回却不知为,居然没有接话,最后却是沈念禾出来引荐了一回,说是裴家长辈云云,只是毕竟此时一屋子都是生人,便掩去裴七郎事不提,单说是南边来的,家中此时只有一个侄儿,才回京做官。
石启贤十分上心,诚意十足地道了谢,又道:“若非夫人,我这个侄女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又发话,“若是那小兄弟遇得什么事情,不妨来寻我。”
郑氏笑着谦虚了几句,复才道:“不过是个小官,哪里就劳动到参政亲自出来管了?”
石启贤同她寒暄了一回,继而感慨道:“原是总有事情耽搁,而今却得天之幸,叫我寻到这个侄女,断没有不接回来照料的道理,只事情须要细细商议,看她同夫人你感情如此要好,一时半时,也不好分开,却不如一同来住一住,当做走亲戚也好。”
他说到此处,见得边上的景氏,又对她道:“人既是来了,却要劳烦你多费些心思,我见后头竹贤搂很不错,也是时常收拾的,略整一整就能住进去,叫人量了尺寸,把四季衣裳同首饰做做,眼下天时虽热,左近却有些消暑纳凉的地方,趁着有空,不妨带念禾一同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
再同女儿道:“瑶璧也一同去,有个说话的作伴,热闹许多。”
最后看了看景氏,又看了看厅中侍立的从人,却不同她们交代,而是转头吩咐自己管用的管事,道:“一会细细问一问沈姑娘忌口,定要小心照料了,若是有什么慢待,却不消我自家来管!”
那管事忙应诺。
石启贤三言两语之间,已是把沈念禾住所、出行、饮食全数布置妥当,乃至于郑氏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说完这一通,也不等沈念禾拒绝,已是复又站起身来,歉声道:“我那衙门里头还有事,却不好回来太久,等明日再来说话。”
语毕,又同景氏交代了两句,这便匆匆走了。
他从回来到走,统共不过是盏茶功夫,管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说景氏就在堂中坐着,便是随意一个管事都能料理得了,哪里用得着一朝参政忽然中途从衙署中跑得回来,光是路途都要白费不知多少功夫了。
不过有了石启贤回来的这一趟,便是郑氏也明显感觉到厅中各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便是原本就没什么毛病的仆从,再端茶送水时,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弄出来了。
景氏等到石启贤走了,转而同沈念禾笑道:“实在不是我,你此刻看到了,便是你石伯伯也不肯让你在外头住。”
又与郑氏道:“夫人也一起住进来罢,京城有别他处,寻个合宜的落脚之地实在不容易,却不晓得你那侄儿而今几岁几何,又在哪里做官?咱们府上虽然地方不大,房舍却是足得很,不如一同来此处住下,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她在此处劝了半晌,先劝沈念禾,见劝不动了,又去劝郑氏。
郑氏若无那几分清傲之质,又如和能与裴七郎两厢钟情,若出自本心,自然是不肯寄人篱下的,看着沈念禾不肯,更不可能答应了。到得最后,沈念禾趁着天色不早,便同郑氏一起坚辞了,要自回潘楼街。
景氏拦阻许久,实在拦不住,只好亲自送出厅去,又叫女儿送去二门。
众人一走,她面上的表情就收了起来,变得有些难看,整个人慢慢坐回交椅上,甚至等不及回房掩门,已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长于冯家,又哪里会不清楚。
——老相公冯蕉何时不喝点茶了?不喝点茶,只喝熟竹水的,从来只有他那独生女儿冯芸。
冯芸爱喝熟竹水,尤其偏爱紫竹叶煮出来的,冯氏夫妇为了女儿,特地从潭州移栽了几株在她院子里,除却看着清幽,也能拿来煮水喝。
石府里就有几丛紫竹,乃是石启贤前些年特地花了大力气从南边运来的,单独栽在竹贤搂里,那楼中藏有许多书,后头院子也大,本是做书房用的,后来被改做了客房,虽然从未有人住进去过,只因石启贤交代过,从来都打点得十分漂亮,今日被他重新点了出来,景氏这才晓得把从前事情一一翻捡出来,在脑子里品砸。
第311章 如鲠在喉
景氏越是琢磨,自记忆里翻出来的细节就越多。
石启贤说沈念禾相貌肖似冯蕉,其实他话中的“冯蕉”,并非真正意指“冯蕉”。
昨日头一回见面,景氏只顾着哭,一时太过感伤,旁的东西并没有多做留心,今日再见得沈念禾,便发觉她眼、鼻、嘴唇皆像冯芸,眉毛则随了沈轻云,硬要跟外祖父扯上关系的话,同冯蕉只有依稀的气质相似而已。
石启贤如此说话,不过是不好提及外姓之女,只好转了道弯。
其实平心而论,当年冯芸那般美貌,性情又温婉可人,才干上算学无双,能当一司之事,得同龄少年喜欢,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景氏在冯家住了几年,可谓同冯芸一起长大,当时并不觉得,此时明明斯人已逝,此时看到沈念禾,却是忽然想起从前事情。
那一回正值春日,诸人结伴踏春游乐,一干人等少不得或比骑术,或比箭术,或比球技。冯芸见不得自己父亲下头弟子输,换了骑装,同众人一同打马球,最后赢了对方球队——那一队中,正有沈轻云,而己方一队中,却有石启贤。
此时再做回想,石启贤家中甚贫,其实正当春闱,乃是改头换面,鱼跃龙门之际,听得兄长说,平日里这一个连吃饭都要算着时辰,从前不知道邀过多少次,都叫不动,怎么偏偏只有那一回冯芸跟了去,而石启贤就肯跟着外出踏青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若是没有沈轻云,石启贤科举高中,又极得冯蕉喜欢,虽然有种种不利,譬如年纪既大,家中又贫,门第寒素,然则未必没有可能。
可惜遇上了沈轻云,等待沈、冯两家结亲,婚礼办完之后,最后在冯蕉的问及之下,才把自家婚事托付给了师娘——明明当时他已经高中,多的是名门贵女愿意出嫁。
景氏靠在交椅上,下半身都有些发麻,依旧不愿意动弹。
她其实不应该想这么多,也没有什么资格愤懑,况且已是到了这个岁数,儿女都要成亲了,按理并不当有什么事情还会看不开,可她依旧忍不住悲哀,独自一人坐了半晌,强令不要去想那个丈夫,而是去想沈念禾。
——石家是不能让她来住的,自己不知道还罢,既是知道了,又见得丈夫如此反应,哪里还敢?
要是他生出什么幺蛾子,要把沈念禾说给自己儿子,还不够一辈子膈应的!
不过就算只看在冯芸的面子上,感其恩情,她也得要照顾好对方的女儿。
景氏想了想,在家中产业里挑挑拣拣,择了一个距离石府不远的两进宅子,拟要拨出去给沈念禾住,又叫了心腹的过来,吩咐道:“叫个中人来,喊她好生挑几个合用的,凑上十来个,一并给那沈姑娘送去,叫她选一选合用的。”
那心腹道:“怕是外头买的不怎么懂得伺候人,还得好生调教过……”
景氏道:“你挑几个府里头的下人,先送过去,等把新人调教好了,再看要不要接回来——将日常用的东西都捡一捡,布置布置,不要空着房房舍让人进去。”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看着一个孤女,也觉得造孽,再怎么如鲠在喉,一想到冯芸,就硬不起心来了。
第312章 时辰
景氏在此处安排沈念禾住处,更已经预备好把郑氏也算进去,只是仍有些把不准,便问道:“今日来的那一个婶娘,除却穿着寻常,看起来倒像是有些出身的,方才不好问,改日叫人递了帖子去,请她一并同沈念禾住了,也好做个照应,想来不会拒绝。”
外地转官进京的小官家眷,又不是亲娘,还是个婶娘,穿着虽然干净整洁,料子却已经称得上朴素,想来家境很是寻常。
这一家从前照应沈念禾,此时自家作为姨娘长辈,投桃报李,帮着回报,自是理所当然的。
看她今日来时,连个丫鬟都无,等到将来搬出来,又有宽敞新屋住,又有下人伺候,甚事都不用自己做,出有车,食有肉,穿有衣,一应不用自己出银钱,怎么想都不会拒绝。
便是再要脸面,思及这一举动还能同参知政事家沾亲带故的,即使不为自己着想,只为那个还要做官的侄儿,也当会明白如何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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