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左久廉虽然抢了差事,可他心中另有打算,只想着拿隔槽坊给酿酒坊去做个漂亮陪衬,恨不得什么都做不起来,哪里会有心出力,自然只能另谋他法。
不过两手空空,只凭一张嘴巴去要东西,裴继安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他既不是郭安南这样背靠大树的权贵之后,也不是石启贤一般的位高之臣,绝无可能。至少得把一应做法、计较全数准备好了,再去寻合适的人来说项。
今日早上见得八面玲珑的詹掩夫,他已是初步有了计较,眼下只缺把前期准备做好,便有信心以此为凭,将架子搭起来,是以见得沈念禾问,便点了点头,笑道:“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却也不算小,盖上百间屋子都不难,等到落成了,我择时带你去瞧瞧。”
沈念禾想了想,问道:“三哥手头就那几个人,哪里顶用?我看你这一处有许多要计要算的东西,遇得那等着急的,不如拿给我来帮着验算。”
又笑道:“隔槽坊早一天做好,我那酒曲就早一天有地方好卖,也不要多,一百钱里给我三分五分的,细水长流,总算能挣点糕点钱!”
裴继安并无半点犹豫,道:“我眼下确实没有好人可用,许多东西下头胥吏算学造诣太低,半点做不得数,能得你襄助,的是帮了大忙。”
口中说着,当即去了书房,自当中取了不少文书出来,同沈念禾一一解释,这样要计什么,那样又要算什么。
他说得快,沈念禾的脑子也跟得快,提了几个问题,得了回复之后,用笔一一记下,便道:“我晓得了,等我这一处算完,就叫人送去司酒监。”
裴继安摇头道:“我今日要去城东看场,司酒监中并无能做主的,等我回来再议,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又道:“这要核算计数的内容繁复得很,你只按自己的节奏来,莫要太过着急,倒把自己逼得厉害了。”
沈念禾嘴上应是,心中却不以为然,知道司酒监中肯定无人能抽得动,新筹隔槽坊,领事的是左久廉,此人把头塞进沙子里,闷死了也不肯出来说一句话,副手为詹掩夫,虽是石启贤心腹,究竟手头事情太多,管不过来,只有裴继安一个官品资历都摆不上台面的在干活,架子没有搭起来的时候,那等有眼力的,必定一个都不肯过来,少不得只能他自家使力。
她别的东西未必能拿得出手,算学倒是很有自信,也乐意做,既然能出力,没有道理在边上缩着。
拿定了主意,沈念禾便取了文书回房,自此日夜计算不休。
郑氏很晓得其中利害,半点也不去打搅,到了饭点,将人拖得出来吃了东西,催她休息片刻,就不敢再拦,一心一意管吃管喝,晚间又催睡几回。
裴继安一去又是两天不回,沈念禾在书房算来算去,好容易按着石启贤划定的地方,并给的酒商、酒贩数,另又倒推三十年,对比出酒、卖酒量并酒税数,一一套用,再以酒灶、酒坛数,和着烧柴数,酿酒坊中从前各项所记,套入不同数目逐一计算,最后才得了三个不同的配套数字,忙誊写下来,又做核算。
她脑子里全是算法同数字,旁的东西半点不过心,好容易才勉强核完了第一遍,往边上万年历一看,已经过了四天,站起身来,腰腿竟是颇为发麻。
因不知道裴继安那一处究竟如何,她忙把手头收拾出来的东西整理好了,正要出去寻郑氏,才行到前院,却听得大厅处有人在说话。
“……实在不是我拦着,念禾后头有事,过一两日,等她得闲,自会出去走动,我也晓得景夫人心疼她,只不能帮她拿主意……”听声音是郑氏。
另又有一人道:“小的一个下人,得了主家吩咐来办差,连着来了好几回了,眼下还是一样都办不好,回去却怎生交代?夫人好歹帮我一帮,旁的不行,选几个丫头子却能选的?”
郑氏的语气有些无奈,道:“既是伺候念禾的,我却不好选……”
那人又道:“我家夫人请您也一并过去住,因怕夫人这一处觉得不自在,也不住在石家,只另择了一个居所,夫人除却给沈姑娘选,也是伺候自家的,合宜得很。”
郑氏显然十分惊讶,道:“实在不必景夫人这般操心,此处住得很是便宜,并不需要搬动,我也寻了中人去挑丫头小厮……”
另又解释了几句。
沈念禾见里头缠夹不休,索性直接走了进去,果然看到里头客座上乃是上回在石参政妻子景氏身边跟着的那名仆妇。
那嬷嬷见得沈念禾进门,登时喜出望外,上前急急行了礼,又把自家来意说了,原是景氏想要邀她上门做客,只请了机会,沈念禾都闭门不出,全叫郑氏挡了去,石家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又见不到人,唯恐其中生出什么误会,索性就把另设了屋子,打算请沈念禾并郑氏去住的事情一并说了,又表示选了二十来个下人,想叫沈念禾挑喜欢的,石家自会买了送过来伺候。
此人口才出众,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把景氏的忧心,石启贤的长辈之心,都表达得十分清楚,最后又道:“想到姑娘一人在外头住着,也无人看着,郑夫人也是个弱女子,虽有个官人,毕竟忙于公务,未必能得空时时照管,不如还是搬去安全些的地方,才好叫我家夫人稍放得下心。”
一面说,一面还把邀帖又递了过来。
沈念禾见得如此架势,虽是半点没有收礼的打算,却也知道不好简单推脱,想了想,便道:“实事我最近有些要紧事在忙,一时腾不开手来,不晓得石夫人最近哪天便宜,我自登门拜访。”
那嬷嬷忙道:“夫人日日盼着沈姑娘来,哪一日都妥当的。”
两人订好了次日下午,那嬷嬷又道:“另有一桩……”
一面说,一面双手递了另一张帖子过来,道:“我家参政晓得姑娘从前多得府上官人看顾,便想对当面致谢,择了个日子在家中设宴,却不晓得官人当日有没有空闲,我原想当面送呈,谁想来了许多回,一次都不曾见得,因怕耽搁,只好请郑夫人帮忙转递……”
石启贤亲自设宴,无论从辈分、资历还是从官品上,不管那一日究竟有没有事,裴继安都没有拒绝的可能,郑氏只好代替侄儿收下来了。
等到终于把人送走了,郑氏再忍不住,先喘了口大气,才对沈念禾道:“却不想过去许多年了,这一位景夫人却能不忘旧事,看这样子,当真对你上心得很,既是个好长辈,咱们便不要怠慢,我捡些东西出来,明日送过去作礼——凡事总得有来有往才好。”
郑氏再如何心大,也晓得景氏如此着急想要另给沈念禾做安排,是因为裴家表面看起来条件太差,此事辩无可辩,认真想一想,同官宦人家比起来,确实是算得上清贫。
她一向是要面子又要自尊的,恨不得把自己藏的珍宝古董等物一一搬出来摆在景氏面前,同她澄清一番,裴家虽然落魄,她却有许多东西传给侄媳妇,不会叫她比不上别人,只这样的想法也只能脑子里想想而已,不能真正做什么,甚至连拜礼都不能备太好的,免得给人盯着,一时更是郁闷,当真就是锦衣夜行,富贵不但不能还乡,还要收故旧老乡给的善银。
沈念禾却不晓得郑氏的想法,点了点头,就当此事过去了,又问道:“三哥今日回不回来的?”
第315章 踏青
郑氏听得她问,却有些拿不准,道:“先还叫人来送了信,说今日要回来吃饭,只眼下早过了饭点……”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因久侯侄子不至,郑氏早去催了沈念禾几回,只催她不动,难得见她出来,便道:“已是给他留了饭,咱们这一处先吃罢。”
两人心中都有事,草草把饭吃了。
不同于沈念禾想着隔槽坊,郑氏是不住不住挂着景氏那一处,生怕自家侄儿被挖了墙角,她安静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事,忙道:“险些忘了,前两日东娘连着来了几回人,说有事寻你,我说你后头在忙,她那一处便没再有什么动静,到得今日,忽然又送了封信过来,我也不好拆……”又把那信件寻了出来,将灯盏推了过去作为照明,自己则是出得门去。
沈念禾最近一心去算隔槽坊的数,实在没工夫分心,许多天下来,却是攒了四份信件,都是薄薄的一张,当中并没有写几个字。
第一封是说些闲话,提到两人之前约好去城西踏青,问沈念禾有什么想吃的,她好叫厨房准备,又兴致勃勃列了不少要玩的东西,譬如纸鸢、毽子、马球等等,第二封说自己听得旁人城西某某处有一个好大荷塘,里头许多荷花,漂亮得很,次日先去探路,若是当真不同寻常,下回正好带沈念禾一起去云云。
然则到了第三封,却是口风一转,说自己有点旁的急事,可能未必能同沈念禾一起去踏春了。
这信中虽然轻描淡写,可明显写得十分仓促,甚至有两句都词不达意。
沈念禾觉得十分奇怪。郭东娘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平日里也不惹事,林氏更是个不敢给继女找麻烦的,能有什么急事?
不过等她拆开最后一封今日才送到的,郭东娘在信中却又忽然改了口,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只是原本约的是下个月初,考虑到那城西的荷花池正当时,到得下个月,未必还有如此美景,她已是去过,很想带沈念禾再去看一回云云,又问她明日有无空闲,邀着同去。
沈念禾才把信看完,郑氏已是又走了回来,问道:“那郭东娘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外头郭家来了人,说是寻你的。”
“是东娘明日想去城西看荷花,特来邀我,多半是一直不见我回话,特地使人来问罢。”
只是想到裴继安也许明日会在家,自己还有许多有关隔槽坊的想法并所算数目的来历同他解释,沈念禾又有些犹豫起来。
郑氏听得说去城西看荷花,忙道:“明日这样赶,也不早交代我,我好给你准备些吃食用具过去!”
沈念禾迟疑道:“还不晓得去不去呢,要是三哥今日能回来……”
“做什么不去?!整日在家里窝着,人都要窝得生潮了!”郑氏嗔怪着道,“方才衙门来了人,说你三哥怕是要过两天才能回来,难得出去逛一逛,女子正当年华,不去踏春游乐,活生生要把光阴都憋死了!”
口中说着,已是给她拿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道:“明日去城西,给多带点荷叶荷花回来,让我明晚给你做荷花鸡!”
第316章 对不住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郭家的马车就停在了裴府外头。
郭东娘一向精力充沛,往日只要得了能骑马的机会,从来不会窝在马车里头,然而不知为何,这回却一反常态地缩在车厢一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见得沈念禾上车,忙把脸上表情收了起来,笑着招呼道:“连着几日给你去信,一句话也不回,我还当你有了新人就忘旧人了!”
又做十分好奇的模样,问道:“外头都在传,说你同石参政家的幺女一见如故,参政夫人一心要认你做干女儿,这事是真是假?”
沈念禾笑道:“哪里传出来的?不过偶然遇到了,上门拜访一回而已。”
郭东娘撇嘴道:“你快别哄我,又不是路边卖花儿草儿,炊饼鸭子的,哪里那么好遇?况且石家的大门外头常年人也好、车也罢,从巷子头都要堵到巷子尾,寻常官员守一个月都未必能进得门了,难道你生得漂亮些,就说进就进了?”
沈念禾忍俊不禁,道:“倒也不是,我家同石家有旧,景夫人看我孤身一人在京,有些不放心,叫上门看看罢了。”
她轻描淡写几句将此事揭过,复又道:“我这一阵忙着几道算式,一时忘了旁的,昨日算完了才看到你那信,原是什么问题?没事了罢?”
郭东娘勉强一笑,道:“无事,已经解决了。”
又忙岔开话题,同沈念禾说了几句旁的。
城西那荷花池距离远甚,幸而一行人出发得早,路上并不怎么拥挤,过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沈念禾一下马车就有些惊到了,与其说是荷花池,不如说是一片大湖,放眼望去,莲叶田田间点缀着无数荷花若隐若现。
因此处并无山峦大树遮蔽,风刮过来卷得湖里绿中带红的波浪如同涟漪一般翻涌,一望无际,可谓蔚为壮观。
郭东娘已是当先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转头同沈念禾大笑道:“这两个时辰没白跑,这一湖荷花,值得你辛苦来一趟罢?”
沈念禾应声跟上,也笑道:“实在少有的荷花景,多谢你记着,才叫我有机会得见……”
两人一前一后去得湖边,沿着湖堤走了一段路。
湖边栽着不少杨柳,只仍是株矮叶小,稀疏得很。此时已是正午,烈日当空,因无荫庇,先前沈念禾只顾着看景,倒也还好,此时自那沉浸感中抽离出来,一时只觉得晒得面上发烫,转身一看,边上郭东娘更是鼻尖、额头全是晶莹汗珠,显然也热得厉害。
两人走得快,随从的丫头顾着拿吃食用具,便落在了后头,此时也无油伞,更无斗笠,当真是热。
沈念禾左右一扫,见得远处湖边有个亭子,便伸手指了指,同郭东娘道:“咱们往那一处躲一躲太阳吧。”
郭东娘自是欣然同意,放慢了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一面赏花,一面闲谈起来。
沈念禾不免奇道:“我看着湖景漂亮得很,城中极难寻到,怎么不见多少人过来?”
郭东娘笑道:“你是在做梦罢?听闻这湖叫做挽湖,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可看的景致,京中当中十个人里少说有五六个来玩过。”又抬起手来,远远指向对面不知何处,呶了呶嘴,“你若是往那边去,自能瞧见人山人海,只这里乃是走小径才能过来,寻常人并不知晓,全靠向北上回跟着同窗来了一回,那同窗住在左近,才晓得这个去处,当真人迹罕至,十分清静。”
二人循着被湖堤边上被踩出来的小路前行,盏茶功夫之后,只要再拐一个弯,终于就能到得那凉亭处。
郭东娘走在前边,沈念禾跟在后头,因见生在岸边有两枝荷花,几片荷叶被风刮得半折,已经垂在地上,不能再活了,顺手就扯了一点荷叶,包在手心,不叫那荷花梗上的小刺刺到手,用力将那一朵半开,一朵全开的荷花拗断下来,捧在手上。
她原本只落后半步,耽搁了这一阵,就落后了五六步路,抬头一看,正正见得郭东娘背影一闪,拐了过去,连忙快步往前追,然则才追得没两步,一拐弯,就见对方忽然站在原地,向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半日不动弹,过了几息,蓦地转过身来,叫道:“念禾!”
声音压得低低的,里头竟然有些打颤。
沈念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犹以为郭东娘是在寻自己,便笑着道:“我去捡花了。”
一面说,一面把那盛开的一朵荷花递了过去,道:“给你拿着玩。”
郭东娘如同身后有鬼撵似的,大步大跨,不过几下子就行得过来将荷花接了,又挽着沈念禾的胳膊道:“我记得前头还有一处景致,十分好看,咱们先去看那个罢?”
一面说,一面拉着人就要往回走。
沈念禾只觉得怪怪的,虽然没有拒绝,却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是个小小的八角亭,距离她不算远也不算近,里头有两个人正坐在当中的石凳上头,背面着来路。
郭东娘方才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不过两个人在此说话走动,怎么都会闹出动静来,亭子当中那两个听得声响,此时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正正同沈念禾对上了眼。
沈念禾一下子就呆住了,双足仿佛深陷泥潭似的,全然不能动,只定定看着对面亭中两个人。
距离她三四丈开外,正坐着一男一女。
亭中有一张圆石桌,几张圆石凳,石凳各自分隔有两三尺宽,离得远甚,那一对男女显然觉得不能接受,便两人坐了一张石凳,由那男子坐着,那女子则是坐在男子的腿上,整个人则是依偎在他怀中,两手还挽着他的手,头靠在他的怀里。
那男子一张方脸,肤色稍黑,因是坐着,看不出什么身量,不过肩膀很宽,哪怕身着襕衫,也能显出肌肉。
他转头看到沈念禾,整个人也愣住了,下意识就将那女子推了开去。
那女子正打量着沈念禾,面上露出十分惊讶的模样,她半点没有料到男子此时会使力推自己,一时重心不稳,惊呼一声,欲要伸手去扶着后头石凳,却扑了个空,当即摔在了地上。
看她相貌不过十六七岁,倒地之后头一桩事却不是爬起来,而是捂着肚子,惊叫道:“少爷,少爷!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疼!”
那男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却做出十分犹豫的模样,先看了沈念禾一眼,好似想要伸手,又不好伸手,瞧着实在尴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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