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相扣在一起的手一紧,他蓦地用力,将她抵在了朱漆艳艳的廊柱上,呼吸点点加重。
明微偏开眼不看他,手指却慢慢攥紧,忽然眼泪就涌出眼眶,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太不一样,可我该怎么办?”
他感受到衣襟润湿,也只得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心头一阵阵的酸意上涌。
他也知道他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君主,是这天底下合该最孤寡的一个。一意孤行把她禁在身边,却永远没法子如普通人一般尽数交付。
一如而今他办薛家,明明知她牵肠挂肚,明明早已为她打算了后路,可是半句不可言。
为着那不可逾越的雷池。
即便是她,而她又过于通透。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蹭,语气温柔似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七里山塘到虎丘,马车在街上缓行,外头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将车壁砸的砰砰作响。
车厢狭小,仅容两人并坐,明微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静听风雨。
车轮辘辘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车外一人披着斗篷蓑衣,眼神定定的望着前方。
“倘你我有幸,得至古稀之年,就去寻一处这样的地方可好?”
沥沥风雨,偏有一句呢喃入耳。他一扯缰绳,驱马前行数步,尔一回眸,见那刻着别开画馆几字的牌匾晃眼而过。
“你说过,昧才犹昧财。”她犹靠着他一动不动,语句却铿锵有力,“我要陛下,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
皇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摩挲,“千秋功过,皆与后人评说。朕不图虚名,只求无愧天地百姓。”
她浅浅笑,挨在他臂弯缠绵,“容我留在姑苏吧,我想留在这里。”
“好。”他轻抚她的鬓发,顺势滑到腰间,顿了一会儿,有一瞬才应她。
第72章 漏网之鱼
系船柱上, 手臂粗的缆绳一道道解开,水声潺潺,桨声一片,嘈杂错乱的声音当中, 笨重的木船缓缓离岸,如同无数远行的船只,渐行渐远。
不远的阁楼上,明微望着那远去的船只招手, 直到那甲板上巍巍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水面之上, 由不得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容钰扯扯她的衣角, 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别难过,阿玛虽然走了, 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明微莞尔无言,略顿片刻,携他缓缓下了楼。
“娘子小心。”陆满福在前笑吟吟引路, 一面与她说话,“先才叫人在下头预备了两间客房,娘子与二爷一大早起来劳累, 回去也正拾掇东西, 不若休息会子再走。”
御前伺候惯了的人, 自是万事周全, 明微颔首应允, 一瞬却轻轻笑叹:“你不在旁,他不省得惯不惯……”
陆满福抬袖抹了抹鼻尖,嘿嘿笑道:“不瞒娘子,小的在自打十二岁上到爷跟前儿伺候,就没离开过一步半步,如今还是头一回。”顿一顿又道:“娘子要有什么事,可尽管吩咐小的,免得辜负了爷一番心意。”
一言引的明微发笑,至客房休息了半日,适才回转。
薛氏犯事,一应家产查封,名义上圣驾已经离园,薛园已不便再住。长公主一早安排了寒山寺附近的一处民宅,权作歇脚之地。
明微一早随驾离园,回去便至此处了。
三进的院子,堂前屋后诸多绿植,不大却胜在清静。
“好多竹子,好多花!”容钰一路扒着车帘,兴致勃勃,明微也不管他,自靠在座上养神,直到马车停下,陆满福打起帘子请下车,适才睁开眼眸。
“二阿哥——”婢女双儿正出来门,一见人就快步迎上前来,同明微福身一礼,道:“刑部侍郎冯大人来了,长公主正叫人找二阿哥过去,说是有些事想问问二阿哥……”
冯侍郎……除却此前所知,明微对朝政不算通晓,然近日薛氏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又比旁时留心,便也知道,这个刑部侍郎冯大人冯云飞,正是薛氏案的副审之一,便多问了句:“怎么回事?”
双儿道:“听说是……冯大人收押薛氏,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薛六姑娘,就是前两日总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的那对龙凤胎,听人说那日宴上也是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便过来问一问二阿哥。”
“我觉得薛宓可怜,那日咱们走的时候……趁乱我就把她带出去了。”容钰支支吾吾,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冯云飞自无可奈何,不过省得薛宓下落,也算有所进展,因又细问了容钰几句,便拱手告辞。
长公主将人送走,便到明微处喝了会子茶。
“方才你们没回,我问了他几句,薛家的事,是叫豫亲王主审的,抄家过堂,一时半会的还断不出来。”薛六姑娘如何,没几个人在意,明微挂心薛宜,长公主心里却是清楚的,因从冯云飞处探得消息,便来说与她了,“不过豫老亲王向来贤明公正,由他主审,倒可放心。薛氏内眷□□府中,除却行动受限,此案断明之前,不会有什么差池。你若想去瞧瞧薛宜,过两日我便叫人打点打点,过去薛府一趟。”
明微轻轻呼口气,斟茶与她,唇角含笑:“委实劳烦你。”
“这便拿我当外人了。”长公主嗔她一眼,接过杯来,“原说的,这些事上,不必与我客套。我只盼着,你与他都好好的便罢。何况,薛宜亦甚合我意,若有机会,我倒想她长长久久的跟着我。”
正说话间,下人来禀苏州义塾的宋山长先生来了。
明微起身欲避,长公主便一拦她,一壁吩咐双儿去取幕篱,一壁同她道:“这般避人,不知避到几时去。要我说,你且取个诨号,与我一处周旋。”
明微避讳,只在全皇帝的面子,听她如此说,自是无有不应,眉眼一弯便道甚好。
陆满福瞧着心头发虚,给长公主一个眼神儿扫过,却有口难言,只在心里头嘀咕,万岁爷瞧瞧哟,您才一走,这里就翻了天咯!
自云闻风,入院讲学。皇上倒也没想到她有这般心性。然读她信中,隐多欢乐,便也由她。稍有闲暇之时,或与她理论几句,总是逸趣横生。
却没料得,竟收得姑苏呈来的一道折子,请破格用闻风先生入义塾讲学。
他置之一笑,将之转与明微,佳人亦只莞尔。
倒是容钰碰巧瞧见了,托着下巴在哪里长吁短叹:“阿玛怎么不让你当先生呢,要是你当先生,我书读的定然比容铮还好。”
难得细雨微风的天气,碧纱窗下,明微颔首写字,面容恬静雅淡,闻言略一抬眼望他,道:“正经你先把我要叫你临的帖子去写了,免得过两日你阿玛回来,怨怪我没教好你。”
容钰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伸着两指捻开了纸页,才写了两个字,便扯开了嗓子唤朝云:“我肚子饿了,送些点心过来。”
朝云应一声,不多时即端了两盘苏氏点心过来。
明微也不管他,只一壁低着头写字,一壁嘱咐他:“不许多吃,免得晚间又不好好吃饭。”
“哦。”容钰抓了两把松子酥,磕巴咬下一口,便跳下地来跑到明微面前摊开了手掌,“喏,给你吃。”
“我不饿。”明微忙着手里的事,只抬眼一扫他,不想这一扫却出了事。
苏地地道的松子酥是猪油所炸,酥脆爽口,明微素日虽不十分喜爱,却也不算讨厌,今次却不知为何,一眼扫见容钰手里的几颗油量焦黄的松子酥,便好似闻到了一股猪油的腥味儿一般,捂嘴便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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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织,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舰船星罗棋布一般陈列在水面上,一条条青龙黄旗迎风猎猎,万千水兵,士气如虹。
这般成效,皇帝看在眼里显是满意的,一壁沿阶而上,一壁回望了下首之人一眼,道:“如山,看来你是未负朕望啊。”
“奴才不过是奉万岁爷的命令行事,全赖万岁爷运筹帷幄。”水师提督佟启嶙不只是会带兵的人,也是个会说话的人,闻圣上赞誉,不过一笑,便不着痕迹的将高帽带了回去。
蒙立落后半步,一径垂着眼皮听他们讲话,忽瞧见有个小太监一路小跑匆匆过来,猴儿似的人群跑到他身边,便一拧眉毛问他何事。
其实不消问也知道和谁有关系了。
陆满福不在身边,圣上的私事,有许多便自然落在了他这个亲身侍卫身上。
其中一个就是李答应,这小太监,就是日常负责苏州来往信件的一个。
只是,小太监气喘吁吁,回:“万岁爷大喜,苏州那边传信,李答应有喜了!”
李答应有喜……他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而行动却是快于思维的,待他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向那小太监道:“知道了,你去吧,一会子我向皇上禀明。”
他有些恍惚的往前走,恍惚听见佟启嶙随之领众人下拜,高声道:“奴才佟启嶙,领绿营驻福建水师,恭请吾皇检阅。”
嘹亮的号角声吹响,炮火声此起彼伏,巨浪中浓烟滚滚,一切都模糊而不真切。朦胧中,他眼中所见,只是彼时知晓有孕的消息之时,她抱臂坐在南炕下头,面容安静而冷清,还有另一项,云蘅和婉而喜悦的笑。
那些他从不愿承认的也不得不去承认,即便有云蘅在,亦非他弃了她,而是她从没将他放在眼里。
比之皇上知她心意,又肯时时伏低做小,他确也没有什么能叫她放在眼里。
她是合该叫人供着的……
“蒙大人——”身边朝服马褂穿的整整齐齐的人忽的唤了他一声,“皇上叫你呢。”
“主子——”他神思一凛,忙上前两步听命。
皇帝眼睑轻压,只曼声道:“佟卿麾下的福建水师,有锐不可当之势,然无利器装甲之新兵舰船是一憾事。佟大人善治人带兵,而不善新军庶务,朕将你留于此处助他,你可能行?”
蒙立一时心虚澎湃。
他自幼习武,多得是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壮志,初初入皇帝门下,也是一腔热血得了他的青睐。其后跟随他,虽也领命于火器营,却苦于一身武艺,并无真正的施展之处。请命出战,皇帝也往往是一句不是时候。
却未想就在今日。
血液在躯体中沸腾,他猛地跪地,声色朗朗:“臣定不辱圣命!”
“是我大晋的好儿郎!”皇帝抚掌赞许,正待说些什么,点将台下却起了一阵骚动。
“护驾!”侍卫本性,蒙立反应极快,话未出口,剑已出鞘,四周随侍的禁卫,亦刷的一声,齐齐拔出剑来。
“家父薛选有冤,求皇上开恩,容我面陈!”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传上高台。
四下里空气似乎一瞬胶住,上下俱如临大敌,忽有个人扑通一声跪下去,惶惶失色,抖着声道:“皇上容禀,这……这是臣的内甥女,她……她……”
孙尚如素来是个胆小怕事的,又有惧内之名,情急之下怕薛宓丧命于此不得对夫人交待适才站出来,而甫一念及薛宓尚是朝廷侵犯的身份,他正是私藏朝廷侵犯,立时魂飞魄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磕头如捣蒜:“臣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皇上开恩!”
皇帝面色如故,捻了捻手上扳指吩咐:“带上来。”
第73章 薛氏余波
薛宓的记忆里, 对那一日极为深刻。
六月里极少见到的,沾衣不湿的毛毛细雨,点将台上,一众掖着袖子躬着身子侍立的长胡子老臣中间, 他如众星拱月一般遗世独立,气质卓然。
“民女薛宓,姑苏人氏,家父薛选, 是薛连薛通的异母兄弟, 自来为其所排挤。”她满心忐忑的跪在他面前,连语调都在发抖, “薛通兄弟欺瞒我父向倭国走私丝绸, 我父早年为他二人所骗,曾替他们做过两桩买卖, 可从未拿过一分钱,直到两年前有查,便再也没与他们来往过, 从此以后大房二房便与三房交恶,直到皇上南巡之时,撞见他们在戏楼挥霍无度, 薛通遂欲让我父亲为之顶包, 假作为侄孙宴请了宾客。”
四下里皆是静悄悄的, 静的能听到雨丝的沙沙声, 以及她停顿之时, 小心又小心的呼吸声。
“薛通暗中操纵,先是扣住我父亲在扬州的货物,逼迫我父亲答应,后面又拿我幼弟作为要挟,要他做假账应对盘查,更欲以此行污蔑之事,令我父亲顶罪,可我父亲,全是受他们所害!”
她眼中泪意翻滚,连日以来的辛酸苦处齐齐涌上心口,扑通一声跪下去,语调里便带了浓重的哭腔,“求皇上做主!”
皇帝眼皮微敛,眼中神色莫测,但道:“你抬起头来。”
薛宓抹去一把眼泪,红着眼眶直起身来,身上罩着一件又宽又大掉了色的石青兵服,只将她的脸色也衬的又青又灰。
皇帝往下走了两步,乌青的缎靴正入得眼前,眼前蓦地暗下一片,他道:“你是怎么到的此处?”
“民女……”薛宓咬了咬嘴唇,“当日趁乱,民女是叫二阿哥带了出去,后头搭船到了福州姨母家中。再后头,是我打昏了姨丈的一个随侍,偷了他的衣裳和牙牌混了进来。”
皇帝眼神一瞄,人群里立刻有个人跪出来惶惶请罪:“臣治兵不严,罪该万死!”
皇帝却没理,置有将眼神挪回薛宓身上,道:“姑苏薛氏的案子尚未审定,你是如何知道薛通冤你父亲,又如何知道豫亲王审案时你父亲不会禀明,要你来福州面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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