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龙雪
萧缙听了,面上倒是很平静,但随后半晌没说话。暖阁里的众人谁也不敢再出声,不知此刻的荣亲王是头脑混乱想不明白,还是后脑伤处疼痛难受。
“王爷,可要先回王府么?”又等了几息,还是玲珑主动问道。
萧缙抬眼,缓缓将目光转向玲珑。
四目相对一瞬,玲珑心中莫名生了些轻微的诧异。
她作为心腹侍女伺候萧缙四年多,不论是生病、是受伤、是酒醉,或是各样的心绪脾气,什么情形都见过了。但现下萧缙看她的目光,却好像跟先前都不太一样。
“回王府罢。”还不待玲珑琢磨明白这种微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萧缙终于点了头,同时向她伸了手。
玲珑赶紧上前去扶他,卫锋也要过来帮忙,怕萧缙在后脑之外,腰腿也有伤损,而玲珑到底是姑娘家,力气不足扶不稳当。
萧缙却摆了摆手,示意卫锋出去安排回府车马便是,自己则由玲珑扶着,慢慢地环视了暖阁中的众人一回,唇角微微扬起:“今日在国公爷府上叨扰了。承蒙招待厚赐,只是本王自己弓马不精,才出了这样的事情,见笑了。”
听这话的意思,或许萧缙那一瞬的发懵已过,今日之事还是记起来了?
但安国公也顾不得细想这种该交由太医操心的问题,只是连连欠身致歉,又将招待不周、改日登门谢罪的话说了几轮,诚惶诚恐地将萧缙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而荣亲王府这边,玲珑已经在离开安国公庄子的那一刻就请卫锋先快马回府,先着人预备烧水熬药,再将萧缙卧房中的瓷枕换掉,另外预备给他换药的白布水盆等物。
所以待得萧缙终于回到自己的王府卧房之中,当值的大丫鬟琥珀与珊瑚都已预备停当,可以直接伺候他更衣盥洗,安歇休息。
至此,玲珑终于稍微松口气,身上也十分疲惫了,于是叮嘱琥珀与珊瑚几句注意萧缙用药换药的事情,便准备回到自己的后罩房去休息。
然而她还没走出房门,便听萧缙叫她:“玲珑,你去哪里?”
第5章 五、疑惑 “你可听说过‘前世今生’么……
五、
玲珑微微一怔,先前在安国公庄子上那种微妙的感觉又上心头,萧缙这次受伤之后的心绪跟以往有点不太一样,说话也有点奇奇怪怪的。
譬如,现在已经是子时三刻的深夜了,她又不轮值守夜,能去哪里?
但她想了想,还是含糊应道:“奴婢去洗个脸,您先让琥珀和珊瑚伺候您更衣休息罢。”
“嗯。”萧缙倒是没再多说别的。
玲珑略一欠身,随即转身退出。回到自己的后罩房,叫小丫头拿了热水简单盥洗了一回,便换了寝衣躺下休息。
说起来这一日确实是折腾累了,可前半日重见故人,后半日萧缙受伤,玲珑满脑子思绪乱飞,反倒没那么容易睡着。
几乎躺了要有两盏茶的功夫,玲珑才渐渐入睡,但睡的也不是太踏实。少时曾经有过的自在逍遥、家族变故的震惊恐惧、被迫应选宫役的悲愤决绝、以及在荣亲王府伺候的种种,各种故人旧事都七零八落地搅合成混乱的梦境,终于在梦到昔年母亲拿着剪子威胁自戕的那一幕之时,满头冷汗地重新醒来。
“玲珑姐姐!玲珑姐姐!”后罩房外头,值夜的小丫头荷叶连叫了好几声,声音虽然压低了些,语意却是急促的。
玲珑立刻心里一紧,赶忙披衣出门:“可是王爷身上不好?请太医了吗?”
荷叶拉着玲珑便往正房过去:“王爷好像梦魇了,急着找您呢!”
玲珑的后罩房距离正房很近,稍微再问荷叶两句话,便到了正房门外。只见琥珀已经迎出来了,裙子上好大一片暗色水渍,竟然像是被汤药泼了一身,一见到玲珑便如见了救星,几乎要哭出来:“玲珑姐姐——”
“别哭了,去叫孟太医,请他过来候着。”玲珑心里越发惊疑不定,先打发了琥珀,才自己过去推门进了正房。
进门果然地上也是泼洒了的汤药,还有摔碎的瓷碗与茶盏,珊瑚战战兢兢地跪着,大气不敢出。而萧缙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冷峻,远比白日里那样烦躁的样子更让人畏惧。
“王爷,先换个药罢。”玲珑哪里敢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但一眼瞧见萧缙头上的白布里又隐约有些渗血的样子,便主动开口劝道。
萧缙看了她一眼,随即回手去摸了摸自己后脑的伤处,果然有些粘粘的,头皮上的伤口又渗了些血。
但他却只是淡淡哼了一声:“不妨事,死不了的。”
玲珑听着萧缙的话音,比寻常生气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寒意,难不成是怪皇帝逼他去相看裴姝才出事?可即便是这样,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怎么还这样说话呢。
“王爷是有大福气的,话可不能乱说。”玲珑几乎是半啐了一声,直接去拿了伤药与白布,就过去查看萧缙的伤口,同时给珊瑚打了个眼色,“赶紧叫荷叶她们过来把这碎碗收了,再拿点温水进来。”
平日里要是玲珑这样过来救场,珊瑚也就顺势出去了。可今日实在是被吓到了,一时间竟不敢动,偷眼去看萧缙。
萧缙仍旧是低垂着目光,片刻之后才又冷哼了一声:“玲珑的话没听到吗?出去。”
“是。”珊瑚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叫小丫头们进门打扫送水等等,自己都不敢再进正房。
其实玲珑面对萧缙这样的心绪,也不是全不紧张的。不过她惯常行事稳当,此刻便再添几分谨慎,上前轻手轻脚地给萧缙解开了白布,另拿柔软的棉布巾子将新渗出的血一点点擦了,又给他换上新的镇痛止血的药膏,重新包扎。
待得换药完毕,琥珀在廊下已经将安神汤药预备好了,玲珑接了放在桌上,便听萧缙问道:“不是说去洗个脸么,怎么这样久。”
玲珑有些哭笑不得,但话到嘴边还是按住了,斟酌了一下才应道:“王爷恕罪,奴婢适才太困倦,就在自己房里睡着了。”
“嗯。”萧缙大约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目光从玲珑身上转开,那冷峻的气息也终于消散几分,“今日辛苦了。”
言罢便想起身自己去拿那碗安神汤,但他其实除了后脑之外,腰腿和右肩也受伤不轻,尤其是被裴姝白马猛甩那一下,此刻的右肩还是肿的,略一抬起便痛的倒吸冷气。
“您别动啊。”玲珑刚才没将安神汤给他,是怕他还有脾气没发完,哪里想到再一刻这位祖宗就忘了自己身上到底伤了几处呢。赶紧上前将药汤端过去,“还是奴婢伺候您罢。”
萧缙这时倒从善如流了,右肩不动,甚至左手也不动,就让玲珑直接喂他吃了药。
以前萧缙练兵的时候也拉伤过右手,所以这伺候用饭汤药的事情,玲珑原本也不是头一回做。只是这次她又觉着跟先前不同,哪怕手里稳稳当当、毫无异状,心里却是不断嘀咕,到底哪里不对呢?
等一碗汤药吃完,玲珑将空碗端了出去,又从琥珀手里接了水过来给萧缙漱口,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今日的萧缙好像一直看着她,哪怕有几个时刻是背对萧缙的,她都好像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
“王爷,奴婢可是今日有什么不妥吗?”想明白这一层,玲珑便直接望向萧缙,大大方方问出口。
然而这时萧缙却转了头,竟是避开与她对视:“倒也没有。”顿一顿,又吩咐道:“去叫人将七宝橱后头收拾一下,给你设一张榻。”
玲珑躬身应了,知道这是萧缙让她留在正房值夜。虽然心里有点想翻个白眼,骂一句这个活祖宗太会折腾人,但想想又觉得萧缙大约是心里有火撒不出去。
他原本就极力抗拒高太后插手他的婚事,所以才在过去这几年里宁可不选妃也不要太后指婚。这次不知道两宫之间有什么交易,皇帝压着他去相看裴姝,结果去了差点折在安国公庄子上。这样鬼门关上转了一圈,谁还能没点脾气呢。
所幸后半夜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一觉睡到天亮。
转日一早,萧缙刚用过早膳,周顺公公便又带着宫里的太医、药材并皇帝的赏赐和口谕一起到了。
显然皇帝除了心疼这个弟弟之外,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不管安国公如何负荆请罪锥心泣血地表示这件变故纯属意外,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谋害荣亲王,萧缙到底还是差点把命都丢在安国公庄子上。
所以周顺公公这次来,除了皇帝表示安抚的几句好话之外,还有赏赐的一座温泉别院,叫他好好调养。
此时的萧缙已然全然不见前夜的冷峻之色,甚至还向着周顺公公时卖了几句委屈:“阿公,真的痛死了。我当时就说这不是好婚事,没说错吧?皇兄还不信我,您可得给我作见证,回去告诉皇兄,他看女人太不准了。”
周顺公公哪里敢接萧缙后半段的这些浑话,只能赔笑劝道:“王爷这次受苦了,皇上很是惦记。昨日听说您受伤,立时就想亲自过来探望呢。”
萧缙勉强摆了摆左手:“这点小伤,倒是不必劳动皇兄的御驾。只是阿公回宫也替我求个情,好歹这些日子别再逼我见什么名媛淑女了。万一再摔一回——”
“王爷吉人天相,不会再有事的。”周顺公公赶紧拦他的话,但也明白萧缙的言下之意,再次躬身道,“王爷的意思,老奴自当向陛下转达。”
“有劳阿公。”萧缙这时才露出一丝笑意,又吩咐唐宣代自己好好相送。
而周顺公公刚走,立刻又来了安国公府以及裴太傅府的礼物与拜帖,一来是为萧缙落马之事再三致歉,另外也为萧缙救了裴姝道谢,并且提出想要登门探病,以表诚意。
萧缙将那拜帖只扫了一眼,便全都丢给玲珑;“若是安国公府的人再来,叫卫锋去回绝。只说我头疼,礼物留下,人就不要进来了。要是裴家人上门,你带着侍卫出去,东西都不要收,叫他们滚。”
玲珑见萧缙精神确实全然恢复,她心中也松快了不少,抿嘴一笑:“那可多谢王爷,再给奴婢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这算什么报仇,”萧缙嗤笑一声,“跟他们所行之事相比,连利息都算不上。”说着慢慢起身,往书房过去。
玲珑过去扶他,也略略劝了两句还是应该多休息,但也就是略略而已。毕竟她很了解萧缙,确实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不过到了书房之后,萧缙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去抽什么兵策史书,或是翻看近日的军报与信件,而是叫玲珑先帮他将广平七年前几个月的邸报都找了出来,开始一份一份地看。
玲珑这时远比前一晚看到萧缙发脾气更疑惑。
萧缙以往几乎是不看邸报的,他是当今仁宗皇帝最喜爱的幼弟,也是最得器重的天子近臣,朝会之外也时常在御前伴驾议政。邸报上这些昭告天下的大事小事,哪里比得上萧缙自己的所知所闻呢。
不过,身为荣亲王的书房掌事女史,玲珑一直都知道,伶牙俐齿远不如在适当的时候装聋作哑来的重要。所以即便她心中奇怪,面上却并没有显出来,更不会去问什么。
很快萧缙将这些邸报翻看完毕,便抬眼望向玲珑:“你可听说过‘前世今生’么?”
第6章 六、来日方长 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
六、
一时间,玲珑都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应该飞转到哪里。
她自己素来就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萧缙也是向来不问吉凶不卜卦,所以乍然听到此问,实在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玲珑又想了想,才应道:“奴婢听说过,外头有戏班子,唱过一出戏叫做‘双生梦’,大约是传说前朝名臣荀相国与夫人俞氏各自少年梦知前生事。王爷是说这出戏么?”
萧缙见玲珑面上神色很有几分谨慎,全不似平日里说笑不禁的样子,目光中既有疑惑,又有担忧,甚至一边说话,还在一边极其小心地留意他头颈的受伤之处。
她是真的怕他脑子摔坏了,才会胡说八道么?
萧缙不由唇角微微扬起,暂时按下浮动的心绪,知道有些话还其实还不到说出的时候,索性顺着玲珑的话笑道:“嗯。听说是有人先写了话本子,后来就有戏班子排成了新戏。今年九月便是太后的五十整寿了,不知道南府会送什么戏备选。要不然,我叫人排一出‘女帝临朝’,给太后贺寿罢。”
他说的十分轻松随性,听上去好像与受伤落马之前的做派没什么差别,可“女帝临朝”四个字一出口,玲珑心头猛地一跳,连头皮都有些发紧。
说起来这原本是出好戏,因着前朝确实曾有过一位女帝,所以民间的戏班子拣了几件类似立储、选才、说服阁臣,登基治国之类的大事编排而成。因着故事新鲜,唱词精良,很是传唱一时。
但是,到了先帝缠绵病榻的最后半年,却有人借着这出戏讽暗指皇后高氏,也就是如今慈懿殿中的高太后私交重臣、勾连结党、谋国篡权等等。
玲珑本就熟知朝局时政,亦知萧缙心中对高太后这位嫡母到底是怎生想法,却哪里料到忽然又将如此忌讳的戏文提起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先往外看了看,才略压低了些声音劝道:“王爷可不能乱说。哪怕是咱们王府里门户紧些,到底是人多口杂,不可不留神。”
萧缙又是一笑,也向书房的窗外扫了一眼,心中将王府里的一干人等略略过了一回,才淡淡道:“当年先帝尚在,宫中形势飘摇,才会多在意些。如今么,再按着今上那佛爷性子退让下去,萧氏天下离改姓也没多远了。说不定慈懿殿此时正想听呢。”
“殿下!”玲珑听着这语意越发不详,更是揪心,“您——”
“好好好,不说了。”萧缙目光回转,重新望向玲珑,“放心罢,我不会直接这样惹到慈懿殿跟前,至少今年不会。”
顿一顿,又温言道:“不要担心。”
不知是否因为受伤而中气不足,最后半句话的声音略轻,听起来愈加柔和。
“是。”玲珑含糊应了一声,略略欠身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目光低垂,仍旧是平素在书房伺候时恭谨安静的样子。
萧缙亦将目光回转到手中的邸报上,一行行一段段,都是广平七年的大事小事,大晋天下十九州,仍是歌舞升平时。
而他此刻满心满腹那些与戏文全然无关的前世今生,千头万绪,确实需要静下来好好梳理一番。
至于身边的人么,他的余光略略扫到了身边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缓缓舒了一口气。
来日方长。
随后的半个月,荣亲王府算是很平静,也算是很热闹。
这位素来好动、不肯消停的荣亲王萧缙,很是难得地全然遵守了太医们的叮嘱,甚至连什么少吃辛辣暂时戒酒之类的也都一一照做,关起门来专注养伤。
甚至十几天里,连二门外都没到过,除了每日早睡早起、按时吃药之外,便是自己在书房里看书看信看邸报。广平七年的邸报全翻阅了两轮之外,连前几年的也都抽出来翻看了一回。
但若是从二门往外瞧,荣亲王府的这半个月却又非常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