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龙雪
毕竟萧缙在安国公庄子上堕马还是挺严重的一件事,当天唐宣和卫锋急匆匆赶到宫中上折子,仁宗派了太医出来会诊时,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于是各色的药材与问候的帖子从次日开始便如流水一样送到了荣亲王府,起初三五天倒是没什么人想要主动登门。毕竟人人都知道荣亲王尚未大婚,府里连侧妃都没有,此时上门探访,那岂不是逼着养伤的荣亲王自己出来待客。
不过到了十天左右,太医们已经明确禀报给仁宗,荣亲王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基本无虞,只是还有些不时的头痛,再休息些日子应当便会彻底痊愈。
这时便开始有与荣亲王素来亲近相熟的宗亲或下属递帖子,想要到王府探望萧缙。
其中最为殷切的,当然是裴家人。
因为从萧缙受伤的次日,裴家的厚礼便完全没能送进王府大门。门上的人礼貌周全又客气,但是态度坚决如军兵,甚至表示若是裴家人不肯将礼物拿走,便是要门上的护卫侍从提头覆命。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裴家人是送礼又不是讨债,哪里能态度强硬呢,只好悻悻离去。
而安国公府也无计可施,本身事情就出在高家庄子上,如今荣亲王府肯收安国公府礼物,甚至回礼表示国公爷不必多想,感谢招待云云,已经十分庆幸,哪里还能替裴家人说项。
无奈之下,裴家人便去找了平郡王代为说情。
平郡王萧络是先帝第三子,生母丽嫔地位不高,从小便立志要做个一辈子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富贵闲人,既懒得读书,也不愿操心政事。刚一元服便直接求娶了太后的侄女,安国公长女高凤芝做正妃,旗帜鲜明地托庇于太后荫下。
按着姻亲来算,娶了安国公四女高德芝的裴二与平郡王便是连襟。有这样一层关系,再加上裴家人的重礼恳求,平郡王便在六月十四,带了裴家人预备的参茸礼物等,到荣亲王登门探病。
萧缙与平郡王不算亲近,但毕竟是同父所出的亲兄弟,当然不能驳了人家登门探病的面子,当即请到花厅吃茶。
平郡王也不如何绕圈子,大致问了两句萧缙养伤的情形之后,便笑着劝道:“三哥也不瞒你,来探望你之前,裴家人在我王府里可是好好哭了一通,主要是怕你还生气。要我这做哥哥的说,其实不至于,你这英豪性格最是大度,一件意外而已,哪里就能真的不饶人。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以为有人设计叫你落马的?”
萧缙靠在椅背上,笑意轻松:“三哥说笑了。马匹受惊而已,小事情。”
平郡王等了等,见萧缙并没有后半句,竟是避开不谈是否介怀或是原宥,便又追问道:“那么七弟就是不怪罪裴家姑娘了。如此,那明日可否叫裴家人登门谢罪?”
“三哥这话,我不大明白。”萧缙还是笑笑,“我这荣亲王府又不是西大街琉璃厂,岂是想来就来的。落马的事情既是意外,便与他们无关,那说什么谢罪呢。”
“那就不说‘谢罪’,说请安、探病、感谢你救了人家的姑娘。”平郡王又抿了一口茶,说的越发直接,“其实要我说,七弟你是真的没必要太赌气。你王府里头一直空着,到底不成样子。就算你不乐意叫太后她老人家赐婚,但总得看看姑娘人才如何罢?裴家这位五姑娘,容貌才学都是拔尖儿的,而且你喜好骑射兵法,人家也懂,还不满意吗?”
萧缙想了想,好像认真考虑了片刻,随后才再次望向平郡王:“三哥对这位裴姑娘评价很高啊。那不如,您收了她罢。”
平郡王看着他刚才思索的神色,还以为当真听进去了,没想到后半句竟是这个,差点一口气噎住:“呸。这是什么浑话。我王府里那位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再说了,裴家姑娘是太后给你选的,扯我身上作甚。”
言至此处,平郡王忽然心念一转,目光刚好落在侍立在侧的玲珑身上,见她身形高挑婀娜,一身月色缭绫衫子,肤光胜雪,面容秀美,即便是侍女装束,仍旧容色照人。
随即重新望向萧缙:“七弟,你死活不愿意裴家的婚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萧缙却不等他说完,便直接截口:“对了,最近三哥很爱听戏是不是?听说三庆春有几个很是出彩的绝色戏子,您可别让三嫂嫂发现了。”
“七弟你,你这是听谁胡说的?”平郡王登时心虚起来,旁的也顾不得了,“如今京城梨园繁盛,爱听戏的人多了,你三嫂也爱听呢,我有什么怕她发现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缙笑道:“小弟能有什么意思,您收了人家的礼物,过来关怀小弟的婚事。小弟当然也要关心一下兄长的‘内外后宅’了。”
平郡王越发紧张,干咳了一声:“那什么,七弟——”又扫了一眼玲珑,欲言又止。
意思当然就是要与萧缙单独说话。
玲珑望向萧缙,见他颔首,便微微一福,恭敬退出花厅,又从外头带上了门。
而门刚一阖上,原本侍立在外间廊下的隋喜与琥珀等人便立刻过来奉承玲珑,引着她到茶水隔间先坐一坐,打扇送茶,分外殷勤。
玲珑有点微妙的尴尬,她原本便是最得萧缙信任的侍女,王府上下都知道,但以前她主要是在书房里伺候,偶尔到正房轮值一二而已。所以隋喜等人虽然叫一声玲珑姐姐,但也大多是在看着萧缙心绪不佳、求她救场之时。
可是萧缙养伤的这半个月,她几乎是唯一在萧缙身边伺候的侍女。不管书房还是正房,名义上虽然还有那个轮值的安排,但实际上却是玲珑只要略略离开一会儿,便又会被叫回去。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转眼半个月都是如此,余下的侍从丫鬟当中已经各种流言都快开出花来,而玲珑自己却是累的要死又不便多说。眼下众人如此殷勤,各自心里想的却还不见得又是什么荒诞念头。
“这不是玲珑姐姐么,”玲珑刚坐了片刻,手中的凉茶才喝了一口,便见茶水间的帘子打起,进来了一个身穿银红衫子的娇俏丫鬟,面上似笑非笑,“您近来可真是辛苦了啊。”
第7章 七、辛苦了 心头那一点点的火苗,他还……
七、
茶水房里的气氛立刻就有点微妙。
进门的丫鬟叫翡翠,是萧缙乳母李嬷嬷的小女儿,虽然到荣王府伺候不到一年,但因着母亲李嬷嬷的关系,进了王府便是一等丫鬟,在萧缙跟前也颇得几分高看。
而玲珑一直与翡翠不对付,众人都是知道的。
里头的缘故很简单,翡翠作为李嬷嬷的小女儿,容貌俏丽,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若是不想进王府做丫鬟,不管是直接找个乡绅婆家,还是求萧缙做主,许配一个侍卫亲兵,都是极其容易的。
明明有那样的出路,还是主动要进王府做侍女,想做通房侍妾也好,或是想去主管书房、将来可以抬高身份、嫁个小官也罢,前程总是还落在萧缙身上。
可玲珑才是萧缙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多多少少算是挡了翡翠的路。所以二人表面上虽然没有真正争吵冲突过,私下里却互相瞧不上。
而琥珀、珊瑚、荷叶等其他的丫鬟夹在当中,便有些两边都不能得罪的小紧张,此时听着翡翠明显是话里有话,更是谁也不敢接。
“以前只知道玲珑姐姐在书房里伺候的好,”翡翠嘴角含笑,继续道,“如今看来在正房里也这样得力,怪不得王爷喜欢呢。”
玲珑眼皮也不抬,将手中的凉茶抿了两口,直接望向门口,也就是花厅大门的方向。
她能进来茶水间坐着,就是因为有小丫鬟莲叶守在花厅外头,若是听见里头叫人,玲珑便得立刻过去。
翡翠那几句话,她就想直接当做没听见了。
一方面,玲珑本来就是还在应着差事,不过在茶水间里略坐片时而已,随时都得再过去伺候,哪里能跟翡翠在这边抬杠。再者,便是她自己是真的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萧缙就只可着她一个人使唤。
翡翠见玲珑连个眼色都不给自己,隋喜、琥珀等人又在旁边看着,原本就压着的一肚子火好像越发烧旺了,索性将话说得越发明白:“玲珑姐姐,您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吩咐。毕竟王爷受伤以来,姐姐一直这样一个人照应,也太过劳累了。”
玲珑确实是有点疲惫的,听了这话也不由心头火起,当即一笑:“翡翠妹妹有心了。既然如此,等下花厅里叫人,你就过去换茶如何?左右不过花厅待客,你也是伺候过的。”
话音刚落,便见外头莲叶连连招手,意思便是花厅里叫人换茶。
翡翠一咬牙:“去就去。玲珑姐姐歇着罢。”言罢便将茶盘稳稳短端起,往花厅里过去。
眼看翡翠进了花厅,茶水房里的几个人不由互相看看,都望向玲珑:“翡翠这样进去行不行啊?”
玲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倒盼着能行。”
这话说了不过几息,众人便看着花厅的门开了,翡翠拿着空茶盘过来,面上笑容很是不自然:“玲珑姐姐,王爷叫您过去。”
隋喜与琥珀珊瑚等人对望,心下都是一句话:果然如此。
玲珑却没空再与这几人对什么眼神官司,闻言便立刻与翡翠一同回到了花厅。
萧缙神色还是很轻松的:“玲珑,去将我前年得的那盒玉山墨茶拿来,另外还有那对玉窑白瓷盏,也取来,算是我给三皇兄的回礼。”
“是。”玲珑屈膝一福,立刻出门,到书房里将萧缙要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拿了个陷地黄锦的剔红匣子装了,捧回了花厅。
平郡王此时也是眉花眼笑的:“七弟你这太客气了。明明是我则这个做哥哥的来探病,还拿着东西回去。你府上真是宝贝多啊,连匣子都这样别致。”
萧缙笑道:“三哥喜欢就好。”顿一顿,又叫唐宣上前,去接玲珑手里的匣子,“我此刻还有些头痛,唐宣,你代本王送一送三殿下。”
待得唐宣送走了平郡王,花厅里只剩下萧缙、玲珑与翡翠主仆三人。
萧缙没有立时起身回书房或是正房,而是仍旧带着那点慵懒神色坐在主位上,慢慢地将手中的那盏茶喝完。
玲珑太习惯他这个样子,默然垂手侍立,甚至头脑都有些放空,开始想晚膳的安排。
翡翠有些紧张,她本来进王府的日子就不长,轮值之中真正在萧缙身边伺候的时间更短。但就算是再不熟悉,她也能感觉到此刻萧缙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翡翠却不敢想了。
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翡翠已经如芒在背了,萧缙才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望向玲珑:“谁叫翡翠进来的?”
这话一出,翡翠已经紧张到手都发抖,好像自己天灵盖都要炸了一样。
只听玲珑躬身应道:“是奴婢想着花厅今日原就有二人当值,便叫翡翠进来换了茶。若是王爷不喜奴婢自作主张,还请降责。”
“不是什么大事。”萧缙摆了摆手,“只是平郡王心性不大稳重,下次他若再来,你叫隋喜等人进来伺候,丫鬟们全都不要近前便是了。”
玲珑再次欠身:“是。”
翡翠这时一口气才松下来,稍一回想自己进花厅送茶时平郡王的眼光,以及此刻萧缙话里竟是有些维护的意思,暗想娘亲的话果然不错,荣亲王爷当真是个宽和怜下之人。
想到这里,翡翠又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将心中已经预备好的话再次飞快地过了一回,便咬牙上前半步:“王爷,奴婢有句话想要禀报。”
萧缙看了她一眼:“说。”
“王爷,您养伤这些日子,玲珑姐姐日夜伺候实在太辛苦了。”翡翠望向萧缙,目光好像很是恳切,甚至还带了对玲珑的心疼,“奴婢斗胆,求王爷怜恤玲珑姐姐几分,让她也得空休息一二,奴婢们也会小心伺候的。”
花厅里安静了一瞬。
而花厅外的廊下,亦是一派寂静。
侍立在外的琥珀和珊瑚简直欲哭无泪,心道翡翠姑娘您要争宠您就自己去啊,奴婢们可伺候不好这位活祖宗!
“说的也是。”沉了沉,萧缙才开口,目光仍是望向玲珑,“玲珑,你这些天当真辛苦了。对了,平郡王提到了一卷大盛百川图,是不是去年年末得的?你去找一下。”
说着,竟然直接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继续问道,“这是幅古卷,有几百年了,但北部河川绘制很是精准,上次南边拿过来的那副图叫什么来着?”
玲珑听他头一句出来,心里就已经在翻白眼了。这是荣亲王最会玩的虚虚实实,别说翡翠这样的身份跟他说话,便是平郡王甚至仁宗、高太后问萧缙什么事,他总能有避而不答的本事。
而见萧缙起身往外走,就更明白了,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同时应道:“您说的是南疆来的那卷五峰图志,里头是包括了西南边境,和玉龙关内的河川。”
主仆二人一路便这样说着话回到了书房,玲珑先给萧缙泡了一盏新茶,才去将他提到的几卷堪舆图轴全都找了出来,在书案上一一排列齐整。
萧缙这时却没喝那茶,而是端着茶盏略略出神了片刻,随即再次望向玲珑,声音更是与在花厅中相较,明显温和了几分:“这几日,是不是太累了?”
玲珑斟酌了一下,欠身垂首,恭敬应道:“其实,也还好。只是最近,确实不太按着先前的轮值伺候。奴婢这里是没什么的,不过,姐妹们也是想尽忠出力的。”
“玲珑。”萧缙叫了她一声。
玲珑很自然地顺着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萧缙才再继续问道:“是不是有人说了你什么?”
玲珑微微一怔,萧缙生于深宫,又经过了先帝朝夺嫡腥风血雨,什么样的算计都见过,所以他知道王府的婢仆之间会有些雀角鼠牙的争斗很正常,但哪里会放在心上呢?
“多谢王爷垂问,”玲珑笑一笑,望向萧缙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清明,“有人的地方,总是会有各样的心思与说法。没有什么值得您留意的大事。”
她的眼睛秀美明亮,总是满了活泼的生机,尤其像这样带了些笑意望着他,满是信任与赤诚,萧缙越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鲜活的。
他的喉头略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说什么。
心头那一点点的火苗正在微微地烧着,但他还是得再压一压。
急不得,真的急不得。
“王爷,”玲珑想了想,又将心里盘算了几日的另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您是不是觉得堕马的事情是有人做了手脚,现在对府里的人,有些不太放心?”
萧缙立时便知玲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可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安国公府上的事情确实是意外,高太后并不是在广平七年就想要他性命的。
这个时期的慈懿殿,还在与仁宗周旋,对他这个手握京畿兵权的荣亲王还是以拉拢与监视为主。所以才会精挑细选出容色出众,又通骑射的裴姝,非要塞进他的王府里。
但从另一面说起,玲珑这话问的其实也没错。
慈懿殿没有立刻要他的性命,却不是没有算计他。而此刻荣亲王府,以及前朝后宫,军营士林,哪一处不是暗流汹涌,哪个人没有几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