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宸
赵昚反而不以为意地说道:“软绵绵的还有什么意思。不过这些模型好玩归好玩,真家伙你什么时候能做出来?造价几何?户部那边最近可是跟朕抱怨不少,说武学和将作监的开支过大,兵部那边都捉襟见肘……”
方靖远也被户部找上门来算过账,他更会算,不光能算现在,还能算过去未来,按照大宋正常的税收情况,要承担给金国的岁币和“百万”禁军的开支,的确不易。可问题是,明知道军费里猫腻不少,他现在还动不得。
“陛下不是已召回和国公,待他执掌枢密院后,想必会有一番新气象。至于费用……我再跟将作监的一起研究下,看怎么能降低造价。”
他一提起和国公张浚,赵昚倒是来了精神,“和国公昨日已抵临安,派人送信与朕,我让他先在家中歇息,派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先生虽是老当益壮,朕也不能让他太过操劳,明日寿宴之时,你就能见到他了。”
想到又要见到那个原主记忆中兢兢业业却又执拗的老者,方靖远心里有些唏嘘,若不能改变明年北伐的符离之败,那张浚亦是来日无多,这位老人几起几落,从北宋末年到现在,真是出将入相,砥砺抗金,却最终依然抑郁而终,还背负了不少污名。
可事实上,他在朝中任宰相和枢密使时,是真·中流砥柱,选用提拔了不少人才,若非后来赵构信重秦桧,执意议和,将他贬黜圈禁于永州,连带昔日他提拔的不少人才都废弃不用,后来也不至于整个朝廷成了秦桧的一言堂,做出诸多天怒人怨之事。
说起来也好笑,张浚的几起几落,还都有金兵有关。
金兵来犯,张浚起复,两国议和,张浚贬黜,金兵再来,张浚再起复……
古有齐宣王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到了赵构这里就是“有事张浚,无事秦桧”。
对于这位有着“补天浴日”之功的老臣,方靖远也是十分敬佩,以他的年纪要参加明日的赵昚寿诞盛宴,确实需要先好好保养一番。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得做点准备,虽然平时大宋君臣见礼多是揖礼、叉手礼,很少行跪拜之礼,但明日既有太上皇,又有不少繁复的礼仪流程,少不得要又跪又拜的,他这小身板还是提前准备一副“跪的容易”比较安全。
赵昚“操练”得正在兴头上,方靖远要走时还有些舍不得,倒是方靖远把慕峥推上前去,“微臣只是嘴上功夫,要真论及刀马弓箭,慕统领远胜微臣,陛下还是让他试试如何百发百中吧!”
慕峥无可奈何,他就是不用弓弩,甩手箭都能百发百中,反倒是弄这些机关笨手笨脚的,还不如赵昚用的利落。
“交托”重任后,方靖远完成送礼任务,拍拍衣襟打道回府。
等到家时,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去看滚滚,居然没带着岳璃,方靖远脑补了下小丫头力拔山兮气盖熊的场景,就忍不住笑了。
方家的门房已经被他训练的早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他的马车尤其敏感,就算他一日换三次车棚颜色,也能从车盖上挂着的小风铃认出是自家老爷的车驾,遥遥听得铃声看到车来就赶紧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毕竟小方探花出门太容易招惹来各种花花草草,轻则抛花掷果,重则尾随碰瓷,方靖远最多的一次,曾经在御街上碰到过三个倒在他马车前的姑娘、老人、大婶……还有两个卖身葬父母的,一个逃出花楼的小娘子,个个都不等他开口就要以身(女儿)相许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天知道他还什么都没做。
结果就惹得霍千钧发飙了一次,让四甲十六街的人都晓得碰瓷方探花先得过他这一关,再领着岳璃在方家巷口用金锤砸出两个巨坑来,提醒大家想要碰瓷的先来试试自己的天灵盖有没锤子硬,这股歪风邪气才总算被刹住了。
饶是如此,方靖远也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贸贸然毫无遮挡地出入御街市井,有了岳璃这个弟子之后,更是乐得当个寓公宅男,除了上班之外,都宅在家中,衣食住行都有人打里得妥妥当当,自是乐得逍遥。
今日一进家门,由小厮牵着马车去了后院马房,方靖远看着满院子堆着的礼盒不由瞠目结舌,抬手就敲打了门房一下,“早跟你说了,老爷我逢年过节都不收礼,更何况现在。这些东西你收的就你自个儿负责去退,退不完不许回来。”
门房顿时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有吩咐小的哪敢违背啊,这些都是霍九爷送来的,岳公子也知道。”
李氏之所以让岳璃拜方靖远为师,定下师徒名分,就是免得两人曾在此“同居”之事传了出去,一旦岳璃恢复女子身份,那无论对谁的名声都是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而有了师徒名分在这,哪怕是男师女徒,只要不曾被人抓住什么行事不轨的把柄,尚能说得过去。
只是如今岳家得天子赐第,只待赵昚的寿诞过后,昭告天下武举不限女子,岳璃就可恢复身份,所以在相熟的人里,大多已知晓她的身份,她就不便再留宿方家。但有这个弟子名头在身,她依然早出晚归,不但管着方靖远的一日三餐,大多数时候还是门房,几乎认得方靖远的人都已经习惯有事先问小岳公子而不是问他了。
反正问了他,最后他大手一挥,也要去找小岳公子。
听到是岳璃做主收下的东西,方靖远反倒有些好奇了,“阿璃让收下的?还是她买的?”岳璃对物质方面的需求之低,可以说是他见过的女人……不,所有人里最可怕的。
且不说21世纪那些成日里买买买口红都恨不得365色一天一支的剁手妹子们,就连他自己,也是在最方便的可能下,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需求。
哪怕,他的需求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多……
可也不能像阿璃这样啊,吃一顿饱饭管三天,有武学校服就没穿过别的衣服,第一次见她时脚上的草鞋都破得不成样子,现在穿的那双小羊皮云纹翘头靴还是他亲自去挑选定下的,试好款式后一口气买了五双,要不然岳璃坚持拦住,只怕那天他能把那家鞋店里岳璃合脚的鞋子都给买回来了。
毕竟对他而言,踢球要球靴,骑马要马靴,平时走路布鞋最舒服,比武训练还是官靴最合脚……
这龟毛的分类,差点把岳璃给吓到了。
打小一双鞋子穿到坏的穷孩子还真没如此挑剔腐败的毛病,哪怕如今有了官家的赏赐和赔偿回来的府第庄子,方靖远基本上也将收到的银子都交给她,她还是没能习惯如此“奢靡”的生活方式,平日采买时精打细算的让方靖远都哭笑不得。
自打方靖远说过不收礼之后,岳璃是最先贯彻这一决定的,比门房更加坚决坚定,但凡那些在门外鬼头鬼脑想要投贴送礼的,都休想逃过她的眼去,只要被她抓住,连人带物都丢出去不说,还附送上老师最干脆的拒绝。
“送礼上门,名单拉黑,求情办事,永不录用。”
今天能收霍九郎这么多东西……只能说明一件事,阿璃开窍了,这些是她买的。
方靖远也就不为难门房了,左右岳璃回来会给他个交代。
只是看看那些礼盒上的徽记,方靖远看得眼熟,下意识地拿起一个拆开。
“咦,是柳州龙王庙的梧桐子和炒银杏果儿!”
上次赵士程带去武学做茶果时,他尤其喜欢这口儿,味道清香回甘无穷,就着西湖龙井简直就是人间绝配。
只是龙王庙做炒果的就这一家最出名,每日限量不说,还抢手得紧,他去过一次败兴而归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想来是岳璃去大采购时正好碰上,能记着老师的喜好,还能想着给他买回来。
这弟子没收错,真让人老怀安慰。
再看看,这盒里是大隐坊的独家私刻古籍,那盒里是洪桥子洋行里的舶来八音盒,还有些南洋香料,西域弯刀……杂七杂八的竟像是收集了整个临安城的稀罕玩意,有些是方靖远喜欢的,有些是他过的。
他隐隐有些明白这两天岳璃在忙些什么了,不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钱包。
哪怕他跟辛大佬合作后不复昔日捉襟见肘挣扎在贫困线时的窘境,可他的钱来得快花得也快,过把手就散了出去,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少财产,反正对他而言,这个世界都是赚来的,他要的不是富甲天下,那这些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还是岳璃看不过眼他随手散财的模样,拜师后才给他管了起来,他也乐得轻松,反正岳璃比他勤俭这事从认识第一天他就见识过了,可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大手大脚的一天……还是因为他。
早知道,就该告诉她,他早就准备好了给赵昚的贺礼,就不用她废这么多心思和时间了。
关键,还浪费钱……
正想着怎么“教导”徒弟,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从门口方向飘来,一个深呼吸就刺激得味蕾绽放,不争气的满口生津,方靖远差点走进书房的脚步立刻调转方向,转身望向门口。
果不其然,大门一开,就是一手拎着个五层食盒的岳璃。
依旧是武学生的劲装短打,利落的高马尾用发带束在脑后,饱满的额头和面颊莹润见光,不复初见是那个干瘦粗糙的模样,眉眼爽利英气勃勃,让人看着就格外舒服。
尤其是手里没拎着一对斗大的金锤而是装满美味佳肴的食盒时。
格外讨人喜欢。
“阿璃呀,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方靖远一边享用着徒弟的孝敬,一边“委婉”地说道:“虽说咱家现在不缺钱,可买这么多用不上的东西,也有点浪费啊!”
岳璃熟练地帮他布菜,道:“先生近来太忙,我也是担心先生没时间为官家挑选贺礼,总归是官家,太随便了也不好。”
好吧……当初说随便买个礼物的也是你,现在买一堆回来的也是你,果然无论外表什么样的女人,终究内心还是有一只按不住的买买买的爪子。
方靖远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没告诉她自己已经送给礼的事,而是试探地问道:“可我看里面有些东西是我能用得上的啊,还有我之前说想要的,比如大隐坊的秘本,还有炒银杏果儿……”
“那些本来就是孝敬先生的。”岳璃不以为意,要买些东西给家中姐妹,我也选不来,他就买了一大堆,还送给我不少,我想着先生也用得着,就让他都送来这里。”
“啊?哦——”
香甜可口的果子到嘴里忽然有些回味发苦,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些东西是霍九郎送给你的?他怎么突然想着送东西给你了?”
方靖远想想霍千钧那个浪荡子的模样,每次提起岳璃都是避之不及的模样,怎么这会儿突然上赶着送了这么多礼物来?莫非这小子突然转性了?打算答应霍老爹“联姻”的事?可就他那样的纨绔子,成日流连在莲花舍里,不知跟多少花娘打过交道,怎么配得上自家徒弟。
“九郎这人是够义气,做兄弟没错,可若是要选择夫婿,可不能找他这样的。”
岳璃眨眨眼,一脸懵,“啊?为什么?”
方靖远看她眼神单纯如稚子,愈发觉得自己身为人师的责任重大,干脆盘膝而坐,让她也在对面坐下,开始好生“指点迷津”。
“首先,霍家勋贵出身,虽然大宋律法规定一夫一妻,但不限于妾侍通房,甚至还有典妾之说。这高门大户之中,妻妾一多,是非就多。”
“所谓祸起萧墙,兄弟之争,姐妹之乱,宅门阴私污秽,追根究底,大多因此而起。”
“不说别人,就说九郎,他明明是霍家长房嫡子,却已在同族同辈中行九,就因为在他之前,霍家三房嫡庶已有八子出生,而他的亲兄长霍二郎就因为家中内乱而夭折,二房如今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和一个庶弟两个庶妹,而能继承爵位的只有他。可他若是没了,那二房三房就有机会。”
“霍家老家主当初犯了糊涂,宠妾灭妻,才给嫡支长房带来几近灭门之灾,后来要不是霍老爹果断,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而他后来虽去武学读书学了点本事,可在钧容直跟那些人整日里混迹莲花舍,咳咳,那些勾栏瓦舍之地,你就别跟他去了,免得被他带坏了。”
“要觅得良人,不光要看本人,也得看家世,家中长辈子弟多有妻妾之乱者,自身难正不说,一个清清白白好端端的女儿家,又何苦陷进哪烂泥沼里去?”
“有你阿爹和老师在这,加上你的一身本事,将来若是挑选夫婿时,必要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能像霍家那般乱来……”
“就算你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去他家时,也得小心一些。他那些个庶妹堂妹表妹的,成天跑霍家去讨好老太君,一个个也不成样子,你可千万别被她们哄了去。”
一提起霍九郎的妹妹们,方靖远就心有余悸,“你可千万小心,哪怕她们当着你面掉进湖里,摔倒在你面前,爬树上秋千上下不来,哪怕端茶泼你身上了……都千万千万别搭里!切记切记,包括你那几个弟弟也记得提醒……对了,你的弟弟们最近如何?”
岳璃听得忍俊不住,唇角弯起,一双眼也跟着笑弯弯得如弦月一般,双颊上竟露出一对酒窝来,“他们都挺好,只是根基尚浅,入不了太学,阿爹请了个举子在家中教导,如今整日里背书,看到我都叫苦呢!”
“背书是苦,不过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方靖远点点头,还是头一次看她笑得如此畅意时,才注意到她居然还有酒窝,难怪平日都是板着脸不肯笑的模样,否则这一笑,早就暴露了女儿家身份,再想混在军营中就难了。
撇开这些纷乱的心思,他还是很有老师风范地继续说道:“他们既已绝了武学一道,自然要多读书才行。就算过不了会试科举,以后无论是承爵袭官还是另谋出路,总得有些本事才好。身为岳家子弟,读书再苦,也不可堕了先人之志,污了岳家名声。”
岳璃闻言神色一凛,认真地点点头,正色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改日先生若是闲了,我便带他们来向先生道谢,请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方靖远摆摆手,说道:“既是你的弟弟们,又何须见外,哪天寻个空带来就是。我且看看他们各自喜好和擅长,也好选个专注的方向,否则若是背不进四书五经去,生啃硬记的恼火不说,也未必能考中。”
“多谢先生!”岳璃听他如此一说,笑得愈发快意,更是殷勤地给他挑菜倒茶,尽捡着他喜欢的口味,让他根本顾不上说话,看着她笑吟吟乖巧听话的模样,似乎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尊尊教诲,便不再多言,专心对付美食。
过了今日,明日到赵昚的寿诞,要足足忙一整天,不养好了精神可是扛不住的。
是日,皇帝寿诞,赵昚上服通天冠、绛纱袍,手执大圭,于紫宸殿受百官贺寿。
其时礼乐齐鸣,迎阳展采,御宴极欢,自皇帝以至文武百官和禁卫吏卒,人人簪花以贺。
“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注1)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是时在紫宸殿上,文武百官之中,不论朱紫华服,哪怕身着绛纱龙袍清俊如赵昚者,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集中在殿中偏后排的探花郎身上。
哪怕前前后后赵构选了十几个探花郎,可只要在有小方探花的时候,众人能想到的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位。
青纱簪白芍,郎君世无双。
岳璃发现,原来看到美好的事物,果然连最不懂风雅的人,都会忍不住吟咏一番。
真是,忍不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武林旧事》庆寿册宝,任希夷应制诗作,全诗为“晚年觞举庆重华,百辟需云始拜嘉。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
第五十五章 声动九天
赵昚的寿宴上, 赐百官御酒,觱篥起舞《三台》,三歌三赐宴, 歌罢起舞, 舞毕笙和, 百官贺词,歌舞不断, 从早到后, 足足演出了三四个时辰。
到最后还有章玉郎和教坊合作的杂剧《君圣臣贤》、《三京下书》, 左右均百戏表演, 武学的蹴鞠筑球反倒安排在最后成了压轴好戏, 有些喜好蹴鞠的官员都忍不住借酒下场跟着踢了几脚, 一时间君臣尽欢, 其乐融融。
方靖远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大场面的千人盛宴,尤其是那些舞者在宴席间回旋飞舞, 长袖如云, 翩然若仙, 比以前看过的什么联欢晚会更加华美绚烂, 那些玩百戏的艺人,上竿、跳索,跟杂技一样在半空里凭借一根竹竿或绳索就能倒立、折腰, 看得人目眩神迷之余,不免提心吊胆。
而那些弄碗踢瓶的艺女, 穿着花团锦簇, 表演时更是如飞猿灵猴,有的能一口气翻几十个筋斗,紫宸殿前立有盘龙石柱, 他们便借此飞索戏竿,表演精彩程度比之后世的空中飞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不用说后面那些琵琶飞天舞,仿“八佾舞青鸾”的百人队舞,女童的《采莲》舞,群臣和曲破舞旋时,就连赵昚都跟着下场跳了几步踏歌舞,方靖远可没想到会有群魔……不对,群臣乱舞的时候,愣是被身边的赵士程给拖起来击掌踏歌,搞得他手足无措之间,反倒被赵昚取笑了一番。
“想不到探花郎竟不会踏歌行舞,真是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