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哪怕他余生都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
周妙宛听了,莞尔一笑,竟比落在她身上的光还要明媚。
李文演恍然出神,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他的梦境。
下一瞬,她盘开腿儿,蹲在了树枝上,手扶住粗糙的树皮,就要往下跳。
他下意识伸出双臂,朝她的方向奔去。
没赶上。
周妙宛已经稳稳地跳到了地上,连鬓发都没有乱了分毫。
七八岁时,她就敢爬比这白桦还高的树了。
树荫下,李文演站定。
他不敢再往前走,像是怕惊扰这一场美梦。
周妙宛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拉勾,”她的颊边是一抹淡淡的酒窝,她笑着说:“既答应了,日后可千万不要怨我狠心。”
——
听到周妙宛和自己将原委同自己讲来,姜向晴下巴都要惊掉了。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妙宛啊,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妙宛眨巴眼看她:“我能说不当讲吗?”
姜向晴冷酷地瞪回去:“不能。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和月月解释?”
周妙宛一窘。
她确实没想过。
姜向晴继续添油加醋:“没什么啦,无非就是,你没猜错,你先生果然想当你后爹,你后爹其实是你亲爹,你亲爹想当你后爹。”
周妙宛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也开始抓头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得哪里不对?”
姜向晴咳了一声,她说道:“哪里不对?不过我确实没有想明白,就算你还离不了这地方,需要挡箭牌,为什么非得是他?”
周妙宛坦诚答道:“他对我心有愧疚啊,利用起来不心疼。我无需担心做这样的事情是辜负了他,因为是他愿意的。”
她继续说:“我很怕辜负了别人。我害怕别人对我好,我却偿还不了。”
姜向晴摸摸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她知道,周妙宛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父亲又甩手不管。匮乏的亲族之爱,让她永远感念着旁人对她的好。
因为念旧情,背叛她的丫鬟她没有杀,因为念旧情,帮扶过的表姐要对她下手,她亦没有回她一刀。
姜向晴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你总是念着别人,要我说,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就好。”
周妙宛重重点头:“我不敢了。我曾经为了很多东西而活,但是从此以后,我只图自己开怀。”
姜向晴笑道:“你能做到你说的这般就好了。”
两人促膝恳谈了许久,最后,姜向晴和周妙宛吐露了自己的决定。
“这段日子碰了许久的壁,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想窄了。”
周妙宛听她说话,歪头问:“什么窄了?”
“我一直在执着将书刻印出来,让医书带着我的名字传扬下去。”
“可是,谁规定的,只有正经刻印、摆在书铺中的医书才能流传千古呢?”
姜向晴的眼中光芒烁闪,她激动地说:“我想要带我的著说遍走乡野,只要它是有用,纵不识字的小儿老妪亦能记下它。一传十十传百,我身死后,它也不会消失。”
周妙宛很开心看到她这幅模样,笑道:“好呀,千百年后,旁人提到我们姜娘子,那也是杏林大家了。”
姜向晴脸一红,她忙道:“其实我知道,我自己于治病救人方面的本事不过尔尔。只不过老天垂怜,叫我长了好记性,能记住经过手的药材。”
周妙宛知她话说得谦虚。
她何止是记性好?两株看起来完全一致的药草,她一过眼,就能瞧出来细微的差别。
周妙宛忽然很是感慨。
如果姜向晴永远被留在了宫里会如何呢?
她可能会被卷入宫闱争斗,不得善终;
也可能籍籍无名,成了太妃终老,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数宫门口经过了几个小太监。
她由衷地祝贺姜向晴:“路上肯定很辛苦,祝你一路顺风。你何日启程?我为你做一桌席面吧。”
山高水远,险象环生,一旦姜向晴如她所说的那般启程,恐怕以后她们再见面的机会就寥寥了。
姜向晴忙道:“送我可以,席面就不必您亲手做了。”
周妙宛莞尔,她说:“不同于采药记载,你既要去乡野间,免不得和人打交道,一个人到底危险,你要不要找人一起成行?”
姜向晴突然笑了,她指了指周妙宛身后,说道:“不必了,我同他一道去。”
谭世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周妙宛背后,他拔出了背后的剑,勾指一弹,朗声笑道:“看看,我这家伙什可还够用?”
自多年前的那场惊变后,周妙宛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他拿剑了。
他终于为一人拔出了尘封已久的剑。
此刻,她看看姜向晴,又看看他,脑袋在两人之间转得像个拨浪鼓。
周妙宛很惊喜,却并不意外。
这些年来,他们时来她这儿小住,常打照面。
两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格,走到一起不奇怪。
周妙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笑道:“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三人皆是大笑。
几日后,姜向晴和谭世白便要出发了。
天公作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尽管周妙宛很想多留他们几日,却也没有开口。
临别无需好宴,她为谭世白准备了一壶好酒,为姜向晴打了只缨络。
如此便够了。
三人重重拥抱,就此别过。
也许过几年能见上下一面,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不重要。
他们终会在山川湖海间重逢。
——
周妙宛把自己的婚讯公之于众。
邻居们都很好奇是怎样的郎君入得了她的眼。
闹哄哄地来见过后,她们嘀嘀咕咕地又回去了。
“什么嘛,长的还没大俊好看呢。”
“去去去,说什么呢,周娘子喜欢读书人。”
“不是说是哑巴吗?咋,又给治好了?”
她们用的是纳罕话议论,周妙宛听了一阵阵地笑,而李文演听不懂,站在原地,手脚都拘谨得不知往何处摆。
沐二娘才转过身去,又绕了回来,神秘兮兮地来提醒周妙宛:“对了,可千万不要忘了,你们一定要到雪山下起誓,以后的日子才能够平平顺顺呢!”
周妙宛笑道:“好,谢谢二娘,一会儿我便带他去。”
沐二娘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待小院重归宁静,周妙宛看向李文演,说道:“走吧,做戏做全套。”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曲折的小路往前走。
大寒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哪怕夏天,半山腰往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新成双的小夫妻都要在这座巍峨的高山下起誓,请山神见证他们的感情。
这是纳罕族的习俗。
阳光映射下,积雪白得耀眼。
李文演紧盯着面前的一抔白,眼神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妙宛的心情就要简单许多,她说:“走个过场罢了,我们待一会儿就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他向雪山走去。
她忽然哽住了。
他独身一人,掌心扣在心口,对寂静的雪山说:
“山为鉴,照我心,不可移;至此以后,风雪同渡,霜寒有依……”
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刹那间,仿佛穿过重重岁月,捧了那颗迟来的真心走向她。
这誓词,周妙宛曾听过。
在他们的昏礼上。
他稍加改动,应和着眼前的雪山,缓缓出口。
周妙宛好想好想叫那年的自己出来听一听。
可终究是不能了。
她食指微颤,直到他的誓词念完,也没有上前一步。
李文演回过身,郑重地迎向她的眼神。
他说:“这是我欠你的,应该补给你。”
周妙宛没说话,她的眼眸中映着雪山顶端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