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扶姣正拈瓷瓶观赏,瓷瓶外绘小虎,宽大瓶肚胖乎乎的,显得憨态可掬。
太子的问话才从耳畔传入,她尚未来得及思考,而后反应过来,亦是惊讶,“怎么这么说?”
“……啊?”轮到太子疑惑,按纨纨意思,他们两情相悦,难道不该是如此?
成婚一事,显得太遥远。当初在洛阳那场大婚其实还未过一年,但在扶姣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回想起来,那时候她答应这事,不过是因舅舅舅母许了很多好处,爹爹也不曾反对,又知道乔敏爱慕沈峥,她才应下的。
如今李承度爱慕她,又是她的下属,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她为何要成婚?虽说李承度待她很好,但提到成婚似乎总有许多拘束,扶姣心底下意识便有些抵触。何况,李承度也从未提过这种事。
端看史书上许多公主郡主,开府后都养了不少喜欢的郎君呢,她眼下只喜欢李承度一人,已经是对他的格外钟爱了。
“不会。”扶姣眨眼道,“我喜欢他,不等同于要和他成婚。”
是这样吗?太子摸不着头脑,但于他来说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本还想要用父皇母后不在身边的理由苦口婆心相劝呢,原来纨纨自己心中有数。
他想,那纨纨对李承度的喜爱,大概就和当初对宫中那个伶人犹月差不多罢,顶多更深一点点。
果然,纨纨最爱的,还是他罢。太子心中美滋滋,自不再提此事,之后看李承度的目光,也不再那般暗暗不高兴了。
此事议罢,兄妹二人又聊了些其他,直至一个多时辰后,下人请他们前去用膳。
刘岭此来临淮郡,一为看望扶姣,确定她安然无恙;二为送粮草,保证李承度这方战事无忧;三则是与李承度商议下一步事宜。
三件事了,他不准备在此多待,作为明月商行管事,他要忙的太多,如今又添不少事,无暇停留,只能在这顿午膳后就告辞。
扶姣不知李承度和他说了何事,只见膳桌上二人相谈甚欢,说着不善饮酒的刘岭情不自禁和李承度对饮了数杯,最后出门时,都是被少东家扶上马车的。
“不如歇息一日再走。”王六作为暂时的管家,对客人提议道。
少东家说不用,父亲在马车上睡一觉就好,而后回头望了眼扶姣,她正在负手同李承度交谈,根本没有送别或往这边多瞧一眼的意思。
她本也不是擅长那些俗礼的人,能叫她生出留恋的人或事就更少了。少东家不由微微笑了下,只盼她能永远如现在这般,无拘无束,保持本心便好。
…………
太子带着娉娉去寻草地,王六张罗其他去了,扶姣和李承度回身往内走。
二人并肩而行,扶姣抬首向右望,见李承度仍沉浸在方才同刘管事的交谈中,目带沉思,很不满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儿,便伸手挠了挠他的掌心。
细微的触感像猫儿爪子挠了下,又不甘寂寞地扒拉,李承度回神,合掌握住了那只作怪的手,言语间略带酒气,“怎么?”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这会碍事?”
李承度诧异,“郡主怎么如此说?”
扶姣睨他,“方才若不是我说要留下,你就要把我和刘管事一起送走了。”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便是了。李承度沉吟道:“难道不是郡主被鲛纱吸引,险些忘了承诺?”
“我是那种人吗?”扶姣理不直气也壮地反问,待得见李承度含笑的眼眸时,忽然明白了过来,他是故意那么说,好反激自己。
见她似意识到什么,李承度笑意更甚,偏要把她的话反着说一遍,“若非我那句话,郡主此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和刘管事一同离开了。”
被他戳穿,扶姣眨了眨眼,不说话了,看似心虚,实则内心很是得意。
李承度果然离不开她,这点小小无伤大雅的心机,她就不予计较了。
如此想着,她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过了会儿又道:“背我。”
她站在身后要求,李承度只顿了一息,就像对她无计可施般弯下身,待她趴上背后用双手稳稳托住,在抄手游廊中不紧不慢踱步。
春花烂漫,迎面拂来的风含着微香,扶姣借着在他背上的高度,抬手从游廊下的一串风铃拨弄而去,发出清凌凌的响声。
迎面走来三两婢女,见二人这模样先是愣怔,很快俯首问了声好,微红着脸快速小碎步离去。
被撞见的二人格外坦然,一个面色淡然不露情绪,一个则指着路,径直往自己的屋内而去。
屋内才被婢女整理过一番,从鹿首铜炉的细口中升起袅袅白雾,房中萦绕着淡淡的苏合香,阳光被菱窗分隔成一地星星点点的漏影,走过其中,裙裾也染了星子般闪耀。
每日这个时辰都是扶姣午歇的时候,如无意外不会有变,将人放上美人榻,李承度转身去一一合窗。
扶姣斜倚在美人榻上,视线慢悠悠随着李承度转动,须臾,待他回身为自己解下披风时,下颌微抬,一副骄傲小孔雀施恩模样,“今日允你亲近。”
李承度轻哂,“属下领命。”
单膝靠在美人榻边,俯身而去。
…………
三日后,李承度起早准备去营中一趟,被王六拦住,忧心忡忡地递上一封信,道:“这是雍州魏将军他们所寄,主子,他们恐怕不能再待在扶侯那了。”
李承度拆信快速阅过,沉眉凝思,他并非不让父亲的旧部追随自己,只是之前有诸多不便,贸然带他们离开反倒是害了他们,如今扶侯那边形势有变,若继续下去,他们愤而离开,反倒有可能成为这乱世的又一支单兵。
即便扶侯是小郡主生父,王六也忍不住魏将军他们打抱不平,“原先以为扶侯有容人之量,但他让魏将军他们为自己拼杀,却连粮草都不肯提前给,稍有不从便生怀疑,毫无信任,如此怎配为帅!”
说完嘀咕,“怪不得小郡主宁愿跟着主子你走,在扶侯身边,恐怕小郡主都要被利用得彻底,来日若是敌不过宣国公,说不定又要拿女儿去换。”
第七十二章 · ?
回忆父亲生前作风, 视将士如兄弟,共进退、同吃住,若他得知今日他们被如此对待, 说不定能气得跳出来找扶侯算账。
当初扶侯从父亲手中要走人时,所用理由亦是担心他们和他一样为人算计不得安稳, 过河拆桥便是如此了。
李承度沉眉, 半晌道:“唤那传信之人来。”
王六内心欢呼一声,心知主子算是松口, 已经决定让魏将军他们来此地, 期盼油然而生。
对沈世子一战大胜, 主子如今名声已有,只在旁人看来根基不稳,乱世中异军突起比比皆是, 能留存到最后者少之又少。如今赵家郎主虽算是自己人, 又与□□刺史联手, 但王六思来,终归要有自己的人马妥当, 这才是乱世立足的真正底气。
主子从不为此担忧, 他却是急性子, 眼下能有接收李蒙将军旧部的机会, 自然迫不及待。
笔走游龙, 李承度的字遒劲有力,一如其人,稳若崇山, 其势磅礴。
王六无声研墨, 被门外轻扣声引去思绪,走去听了几句, 方才展露的欢颜收敛,入内将传讯人的话重复了遍,纳罕不已,“沈世子这岂非在为主子你造势?”
如今尚无捧杀一词,不过李承度也知沈峥打的什么主意,沉思道:“流言难止,不用特意去阻拦,注意周围动静。”
他的身份早已对赵渚托盘而出,二人有共同大敌,又有母亲为纽带,所以赵渚才会那般信任他。至于徐淮安……李承度与他相交过浅,暂时还无法评判此人心性,他行事正气为民,但偶尔的作风,令人难以捉摸。
在李承度看来,亦正亦邪。
王六道是,仔细思量,主子的身份既藏不住,明着亮出也并非坏事,如今玉玺、太子和小郡主都在他们这边,顺势而为,倒是应了天意。
处理完几件事,李承度照原计划去营中走了一趟,他这几日时常如此,最早午时、最晚黄昏归府。
扶姣悠悠睁目已是巳时,脸侧被轻柔春风抚过,发丝垂在颈侧,挠得痒痒的,让她翻了个身,大脑放空,对着帐顶发呆。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中有大水还是山……具体的模糊记不清了。
睡榻正对微敞的菱窗,仅露的天地间晴空如碧,若玉石洗净,荡出水波,叠了层层云纹。
一只小雀从院中枝丫飞来,被临榻小桌旁摆的炒豆子香气吸引,那是扶姣昨夜睡前用的小零食。啾啾飞进,小雀啄下最后一颗豆子,脑袋转了几下,跃到枕边啄了啄那铺散的青丝。
扶姣微微吃痛,回神护住脑袋不高兴地瞧它,“走开——”
雀儿丝毫不怕,反倒跳得更近,许是受扶姣周身的香气吸引,对着她不停打量,豆豆眼中满是好奇,啁啾不止。
被闹得无法再发呆,扶姣起身,柔顺乌发随之垂在身侧,她伸手戳了戳那肥滚滚的雀儿,嫌弃道:“好胖。”
像是听懂这话,雀儿恼怒地啄了下她手指,随之振翅一飞,又从菱窗敞口溜出去了。
和原来府中养的那只红腹灰雀儿颇为相似,只不过那只被养得很是亲人,这只却颇为顽劣。扶姣又出了会儿神,想起远在千里外的长公主府,发现不止想念舅舅他们和奶娘,竟然还有乔敏。
我才不会惦记乔敏。扶姣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出声召来婢子梳洗更衣。
扶姣这几日可并非无所事事,李承度预备修的渠道路线、长度基本已经定下,还有经验老道的匠人作参谋,扶姣则负责按照他们的描绘和原本的舆图把图绘好。
她嫌累,一日只肯画一幅,即便如此也被几个匠人连连夸赞,夸得她很是高兴,昨日一不小心就连画了三幅。
现在手腕还是酸的。
今天押杨保保去画好了。扶姣如此想着,让婢女梳了个十字髻,从一排衣裙中选中杏色长衫,配靛青马面裙,加上点妆慢吞吞用了小半个时辰,又对镜自赏许久,才迈着步子出门。
甫一出门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王六,齐齐怔了下,他露齿笑道:“明月商行那边又着人送了蔬果来,正准备呈给娘子。”
瞄了眼那些急运来的水果,扶姣道:“留些樱桃就行,其他的你随便分罢。”
暂时落脚的府邸,他们没有请过多下人,王六便做了暂时的管家,闻言高兴道:“那拿去给营中的兄弟,可以吗?”
扶姣颔首应允,“再留些给我阿兄。”
“娘子放心,大郎那儿早就预备了他喜欢的香梨。”
王六深觉,主子能够“傍上”郡主绝对是走了天大的运气,粮草无忧不说,平日将士的吃穿住行都要比其他地方高一个等次。
他这段时日才知明月商行背后的东家是明阳长公主,而后传给了小郡主,如今小郡主就是他们最大的财主。
原本把扶姣当做小孩儿看待的王六,如今不知不觉对她都多出一分景仰。
对这种目光,扶姣不以为意,毕竟旁人仰慕/尊崇/喜爱她是正常的,真要有人能够不喜她,那才叫稀奇。
径直走入太子居住的小院,阿德在老老实实守门,见了她忙起身行礼。扶姣摆摆手,推门而入走到榻前,太子仍在呼呼大睡,她便取来羊毫戳戳那张脸,“杨保保,快醒了。”
“杨保保,大懒虫。”
“杨保保,再不起就揍你。”
最后一句让睡梦中的人一个激灵,顶着乱糟糟的发满脸茫然,手在枕边胡乱摸,摸到暖呼呼的小灰兔时才安心,往怀里一揣,“纨纨,我做了个噩梦。”
“嗯?”
“梦到我们去一座山前,突然发大水,山都塌了下来,我被埋在里面——”
扶姣不由倾身,“就出不来了吗?”
“不是。”太子哀怨地瞄她,觉得妹妹见不得自己好,“然后我就奋力游,游到洛阳,见到了父皇和母后,他们却不认得我,还说我这条鱼好胖,要钓来清蒸。”
若说梦境前半场还有些严肃,后面几句就纯粹是玩笑般了,扶姣认真端详他几息,点头沉吟道:“嗯……是胖了些。”
从洛阳流浪到淮中郡那段时日,太子饥一顿饱一顿,消瘦不少,如今才短短几个月罢,就长了一圈肉,和怀中的小灰兔堪堪能比。
被妹妹嘲笑,太子登时忘了梦中的惊险,急急出声辩解,还拉阿德证明自己并未胖。
兄妹俩闹了阵,最终以太子被强行叫起押去画图结束。
直到两幅图画毕,各自回房休息时,扶姣终于想起被她遗忘的事,她昨夜做的梦……怎么感觉和杨保保那么像?
一个人的梦是梦,俩人做同一个梦,是预兆吗?
思及某些史书上提的玄之又玄的事,扶姣不敢肯定是巧合或其他,等李承度回府,私下见他时就忍不住跑了过去,因过于激动没停住,猛地撞到他怀中,被他稳稳扶住。
“郡主今日如此热情?”李承度挑眉道。
扶姣哼哼两声,不理会他的打趣,急急把两人的梦道出,问道:“你觉得是梦还是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