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千觞
曲红昭被带到桌前,几位大人明明看到她来,却未起身行礼,只是随意招呼着:“来了,快坐。”
曲红昭看了看他们给自己留的位子,一边是张大人,一边则是一位身着轻纱的青楼女子。
她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落座。
张大人给她介绍:“你旁边的姑娘,叫做绿绮,是不是和你的红昭有异曲同工之妙?”
被叫做绿绮的姑娘,闻言对她客气地笑了笑,曲红昭也礼貌回以一笑。
张大人又笑道:“你今日这身云锦好看归好看,但到底有些素了。”
曲红昭笑得比他还灿烂:“我的官袍倒是不素,上面还绣着豹子呢,张大人若喜欢,这几日我少不得还要在你面前多转几圈。”
这便是要在朝上继续与他针锋相对的意思了。
张大人一时恼怒,脱口而出:“曲将军貌美如花,简直能与此间花魁争艳了,你看这满堂男子,不知多少人的视线黏在你身上呢。”
他这句话一出,曲红昭看到身边的绿绮明显怔了怔,显见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却被拉来做筏子的。
绿绮此时也反应过来,什么红昭绿绮,那是曲红昭!这些人就是故意拿自己去羞辱曲将军,她哪能给自己好果子吃?
她担忧不已,只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张桌子,心下忍不住抱怨,你们大人物斗法,何必把我这种随随便便就能被碾死的青楼女子牵扯进来?
“你没事吧?”却是曲红昭发现身边的姑娘突然开始轻微地发抖,问了一句。
绿绮怔了怔:“没事。”
曲红昭点点头,又转向其他几人:“谢过张大人盛赞,不过考虑到在场几位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一个,我不得不赞你一句勇气可嘉。”
其他两位大人的脸色僵了僵,连忙打圆场:“我们其实是找曲将军来商量正事的,张大人他今日心气不顺,说话暴躁了些,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
曲红昭扫了一眼台前歌舞:“原来这就是诸位平日里商议正事的环境。”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男人常常在推杯换盏间商议大事,”刚刚打圆场的其中一位道,“所以,曲将军应该能理解,为什么女官入朝对我们而言很不方便了吧?”
女官入朝?他们讨论的竟是这种话题,一旁的绿绮瞪大了眼,强自镇定。
曲红昭摇头:“我不理解。”
“你看,你在这种环境其实不太舒服是吗?”有人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男人的环境,女子其实很难融入。”
“你说得有道理,我回去便上书陛下,提议禁止官员狎妓,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绿绮强行忍住笑意,刚刚曲红昭关心了她一句,让她在这场谈话中下意识偏向了曲红昭。
她对面的大人干笑了两声:“曲将军,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那就把重点快点给我呈上来。”
绿绮以往见到这些大人时,都是他们随意享用、摆弄姑娘们,眼看他们被一个女子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特别有趣且解气。
只是接下来一位大人的话,又让她低下了头。
“曲将军,看看你周围的女人,她们和你完全不一样,她们要倚门卖笑,要对我们这样的人卑躬屈膝,但你不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曲红昭拍碎了他面前的酒杯:“说重点。”
“……”那人清了清嗓子,“因为你出身定北侯府,你是天生的贵女,你们的身份从出生起就注定不同。”
“所以?”
“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是贵女,就因为大家闺秀稀少,才珍贵,才能引得京中青年才俊竞相求娶,”那人继续道,“官员也是一样,曲将军现在是朝中独一份的女官,独一无二,提起世间奇女子,谁不盛赞一句将军威仪?但若颜李二人入朝,将军还有什么特别可言?”
曲红昭笑了起来:“你认真的?”
“自然,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假使越来越多的女子站上朝堂,曲将军岂不是要泯然众人了?”
“你们到底以为我有多卑劣,会因为这种理由去毁人前程。”
“这怎么能叫毁人前程呢?曲将军,只是不让她们做官而已,几百年来天下女子都没做过官,她们不是仍然过得很好吗?她们就该过安安分分的日子,将军何必非要鼓动她们抛头露面呢?”
绿绮不知自己为何会因为这句话愤怒,这些明明不关她的事的。
偏偏张大人还指着她:“不信你问问这个妓子,她想做官吗?”
“谁说我不想?”绿绮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喊出了这样一句。
“没人让你说话!”张大人突然暴怒起来,撕扯了一把她身上的轻纱,把她扯得衣不蔽体。
大堂中响起一片起哄声,绿绮连忙捂住胸口。
曲红昭迅速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自己握住了张大人的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让其痛叫着顺着她的力道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客人大概以为是妓子在打嫖客,连忙呼喊着叫青楼护院过来。
曲红昭看他一眼,顺手拍翻了桌子:“少管闲事。”
正打算过来劝架的两位大人被酒水、菜肴糊了一脸,那呼喊护院的客人也立刻闭了嘴。
“你敢对我动手,你不怕弹劾?!”
“你在我打过的人里,甚至不是官阶最高的。”
“……”
“女官之事,陛下和曾学士都站在我这一边,你没有任何胜算,别挣扎了。”
张大人哀哀呼痛,却还要嘴硬:“此事我绝不会退步!我若退了,来日岂不是要被女子占去半边朝堂?”
“真巧,我也不会退,”曲红昭微微用力,听到他关节的脆响,“她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绝不会辜负她们。”
“……”
她放开手,看着张大人倒在地上,又看向另外两人:“损坏的桌椅碗碟你们谁赔偿一下?”
“我、我来。”
“很好,”曲红昭抱拳一礼,“感谢几位大人今日宴请,我先行一步。”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转身离开,经过门口的老鸨时,还歉意道:“给你添麻烦了,张大人他们会赔偿你的损失。”
老鸨呆怔地点点头。
曲红昭向外走去,绿绮忙追了上去:“等等,你的衣服!”
“没事,你披着好了。”
“……”绿绮在门口顿了顿,又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女官的事,祝你马到功成!”
曲红昭闻言,回头对她微笑:“谢谢。”
第151章 八出之罪
“陛下, 臣有话要说。”
“曲将军当然有话说,”朝堂之上,有人出言嘲讽, “你总是有话要说。”
曲红昭轻笑:“我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女官的问题, 大人可以放松一些。”
他们在商讨的, 仍是新科进士的去处。也不知为何这一届科考偏偏闹出了这么多与往日不同的情况, 除了两位女子,还有位年过七旬的老人。
在一众进士中, 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时, 众人都有些惊讶。此时朝堂上,商议的便是要如何安排他的去处。
枢密院、翰林院等都在互相推诿, 谁都不想放人进来, 怕老者担不住劳累, 死在任上, 让他们没来由地沾一身腥。
“爱卿请讲。”
“谢陛下,”曲红昭转向正商讨的几位文官,“我刚刚听到有大人好奇,李老是否因为屡试不中, 才导致这把年纪方取了进士功名。我恰好知道这个答案。”
确然有不少人在好奇此事, 闻言便道:“那就请曲将军说来一听。”
“几位学士应该看过李老的履历,知道他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会试, 还曾是当年的乡试案首。”
有位主考颔首道:“没错, 所以本官也心下好奇,只是一直没得到机会当面提出这个疑问。听曲将军的意思, 你与此人相识?”
曲红昭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李老,是在北戎一座官邸当中,他正在月色下劳作。他见到我们, 便托我给他的妻子带一句话。”
“曲将军,”有人反对,“我们在商量正事,你何必用煽情的手段?”
“你觉得我在煽情,但我所能描述出来的,不及当时万一,”曲红昭看着他,“如果我真的想以情动人,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几乎滴水成冰,他伛偻着身子,在井边洗刷夜壶,手上生了无数冻疮。我们与他搭话,才知道他是建武三年即将赴京赶考时被北戎人掳走的,他在那里被囚禁了四十年。他托我把一只木簪转交给他的夫人,但我们离开北戎后,只找到了他夫人的墓。”
“……”
朝上一片安静,也许他们并不会与莺儿这样一个被掳走的小丫鬟共情,但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读书人流落他乡四十年的故事,的确会令众人唏嘘。
尤其是,被耽搁了四十年后,年余七旬,他仍能金榜题名,足可想象当年文采风华。
若没有这空缺的四十年,也许他此时已经官拜上三品,站在朝堂上,与其他官员商讨着今科进士该如何安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其他人决定他的命运。
众人谴责的眼神从刚刚还在互相推诿的翰林院、枢密院等几位大员身上不着痕迹地瞟过,弄得几人很是尴尬。
翰林学士官上前一步,向帝王行礼道:“陛下,臣愿请李进士入翰林。”
皇帝点点头:“曲爱卿,你的意思是?”
“回陛下,此时正值与北岐开通互市的紧要关头,朝中几位大人也曾提出该派人前往监督。而李老在草原和边关生活了很多年,对那里的语言、风俗都再熟悉不过,也很清楚边关和草原百姓最急需交易的是什么物品,不若派他前往协理此事。”
“爱卿此言有理,准了。”
谁也没想到曲红昭打得是这张牌,待要反对时已经失了先机。眼看一个肥差落入他人之手,纷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陛下,臣要弹劾曲将军殴打朝廷命官!”
曲红昭挑挑眉,看向说话的愣头青。
张大人到底还是要脸,没自己站出来弹劾,但大家一看眼前这人,就认出这是张大人的妻弟刘大人,和他自己站出来区别委实也不太大。
对于打人这事本身,却没有人感到惊讶,大家都还记得当初世家势力最盛之时,曲红昭都敢在殿前塞了杨尚书满口沙子,外加扒了敬国公的外袍。
如今听说她只是在宫外打人,大家都不由生出一种她已经很收敛了的错觉。
要弹劾,自然要说清时间地点以及参与人物。一群人精一听张大人把曲将军约到了青楼,差不多就猜出了他的用意,登时心下嘀咕,你这不是找揍吗?你看曲红昭像是那种唾面自干、逆来顺受的性子吗?
也有比较古板的人讶然道:“这……女子如何能踏足那种烟花之地?曲将军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实在该谨言慎行才对。”
曲红昭指出:“朝上至少有七成以上的人踏足过青楼。”
“但曲将军乃是女子,那种去处内里是什么模样自不必我多言,女子踏足其中,岂非、岂非不知廉耻?”
曲红昭被逗笑了:“我在碧云楼能做什么?喝两杯酒、用两块点心?顶多是欣赏一下歌舞罢了,比起各位在那里做的勾当,不知廉耻的反而是我?”
“你!”那人被堵得几乎说不出话,只重复了几遍“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