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与早上相比,那张芙蓉面上的妆容全然卸下,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面颊更是泛着几分酡红。
被他那如炬的目光看着,赵懿懿微有些不适应,随即轻轻别过脸,避开他滚烫的视线。
看着在跟前随风轻动的一缕发丝,顾祯伸手想将其别到她耳后去,手却在半空中顿住。
他想问她明知自个在北面街口,为何还要从南面走,想问她是不是故意为之,最终,只化为一句:“朕今日在街巷北面等了你许久,想等你回宫用午膳的。”
赵懿懿回过头看他,声音清浅:“不知陛下在外边等着,妾身已然在侯府用过了。”她笑道,“妾身是瞧着北面街口有车马仪仗,还在心里头想了想,却没在意,往南边买蜜饯去了。原来,那人竟是陛下。”
她笑,顾祯也跟着笑,然心口处却被一把刀划了个口子,正淅淅沥沥地往外淌血。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一抽一抽地疼。
疼得他心脏猛地紧缩,指尖亦是泛着阵阵凉意。
原来,被无视、被不在意的滋味是这样的。
很不好受,也很痛。
可懿懿从前,却经历了数不尽的这般情景,她从未说过难受,或许说过,但他并未在意过,也从未上过心。
“今日回去,可有受什么委屈?”良久,顾祯轻声问了她一句。
纵然已从吴南那儿得知答案,他还是想着,要亲口再问她一遍,亲耳听到她的答案,才能放心。
赵懿懿一时没回过神,片刻后才想明白他问了些什么。
“多谢陛下挂怀。”瞥过他一眼,她又迅速垂下了眸子,轻声回,“府中一切都好,妾身是归家,又如何会有委屈受?”
因是才从榻上起身不久,她上身只着了件藕荷色衫子,飞鸟纹路在逛下若隐若现。
凝着那略显单薄的肩头,顾祯想伸手将她揽住,手甫一伸出去,便因她那下意识的避退动作而顿住,在半空中虚握成拳,面上带着些涩然的笑,动作缓慢地收了回来。
“是朕不好,从未替你着想过。”他低声说,“你府中的事,朕已然知晓了,你从前……受了太多委屈。朕已然下过旨意,不允国子学收私生子。”
不过一些事后补救罢了。
赵懿懿扯着唇角笑了两声,恭声道:“多谢陛下,妾身感激不尽。”
受了很多委屈吗?
确实有些多。
父亲对她的不闻不问,徐氏的面慈心苦,还有总是明里暗里使坏的继妹,以及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赵三郎赵舜年。
幸而家里还有祖父母留下的老人,也有祖父母暗中分成数份留给他们的钱帛。母家虽也没落了,好歹还有个长公主撑门面。
早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知晓父亲待旁人家的孩子,比待她好多了。
她也曾问过为什么,也曾不甘心,然长辈给她的答案都是,左姑娘没了父亲,所以父亲会待她好些。她傻乎乎地问,没了父亲就能得到这么多宠爱吗?那她也不想要父亲了。
差点儿被母亲揍一顿。
兄长叫她快点儿跑,不然要被阿娘揍了,她在外边游荡过一个下午,天都黑了才踢着石子回去。阿娘抱着她哭了,哭得她有些看不懂,却仍然坚持着自个的想法,宁愿没有父亲。
那时她想着,说不定没有父亲了,就会有另外一个父亲对她好。
后来,她更确信,父亲就是真的更喜欢别人,更偏心别人,至于旁的,都只是理由而已。
侯府那些,那些都不是她所在意的人,只会叫她觉得厌烦与恶心,最多再加点儿气恼罢了,要说多委屈多难过,倒也不至于。
她忽而不肯说话,顾祯忍不住轻唤:“懿懿……”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就想起来,这将近三年,懿懿一直在宫中度过。几乎所有的委屈,都是自己给的。
便是宫中众人不曾在意她、母后对她的刁难、临川不将她放在眼中,也皆是因他这个做丈夫的,便没有将她挂在心上、给足体面而已。
指尖轻轻蜷了蜷,顾祯放柔了声音说:“朕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可愿叫你阿弟来了宫中弘文馆进学。弘文馆的师傅也都是大儒,且在宫中,你时常可以见他。”
宫中弘文馆,专招收太后、皇帝及皇后亲眷。赵辰身为皇后胞弟,入弘文馆,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懿懿捏着那单子的指尖泛白,沉默片刻,方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阿辰身份不比从前,还是莫要去了。在国子学,已然……够了。”
她也曾考虑过是否叫阿辰入弘文馆,然打听过后,便知里头的学生稂莠不齐,又都是皇亲国戚,夫子轻易不敢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思虑许久后,她终是不愿叫阿弟往那处去。
面前美人敛目轻声说着,柔软的嗓音一如从前,却叫顾祯心头猛地刺痛一下。
心头一阵酸涩,顾祯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突然生出了些无力感,在唇边扯出了丁点儿笑意:“抱歉。”
抱歉,他不顾她的脸面,直接将赵维民罢官,造成了淮安侯府现在的局面,叫她失去了倚仗。
“懿懿,是朕不好。”他低声道。
赵懿懿却直起了身子,温声道:“陛下何必说这些话,妾身全然懂得。此事,过错仍是在妾身父亲,若非他为着自个的利益,屡屡上疏与陛下作对,陛下也不会如此。也怪他利欲熏心,连累了兄长”
她将他摘了个干净,与过往的争锋相对,还有那些置气时的话,决然不同。
看了眼天色,她又笑道:“已然不早了,妾身还有些宫务未处理完呢,就不留陛下了。”
这是变相的逐客令了。
看着她捏在手中的单子,顾祯一阵失神,随即放缓声音问她:“可有什么棘手的宫务?朕给你瞧瞧。”
她摇了摇头:“多谢陛下,自那日陛下提点过后,妾身在处理宫务上得心应手许多,暂时倒是没什么棘手的事儿。”
无论什么法子,也不能叫他停留片刻。
手掌猛地用力,指尖在手心处留下道道痕迹,顾祯不得不笑了几声,无奈道:“若是没有,那便再好不过了。”
将顾祯送走,又将单子核对过一遍后,赵懿懿让人给尚仪局送了回去。
“就按着这上头的办罢。”她淡声道,“总归亲蚕劳酒也有例可循,若是还办不好,便是她们不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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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程祭酒亲笔给赵维民回了封信,拒绝了他三子入国子学的请求。
紧接着,赵维民便听说了国子学不收私生子的规定。
他没当回事,明面上虽是在准备赵辰入国子学的事,私底下却是到处打听送礼,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转圜的机会。
却被一个曾经相好的同僚给骂了一顿:“你以为陛下颁这旨意为着什么?近来要送孩子入国子学的,除了你还有谁?你家三郎可不就是私生子,真以为你自个叫着嫡出,就真是嫡出了罢?”
“阿徐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的儿子,本就是我嫡出的三子!”赵维民涨红了一张老脸,同那同僚据理力争。
那同僚呵呵一笑:“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你自个心中有数,我也是看在曾经同僚份上提点你这一句,你既然听不进去,那便算了。”
赵维民气了个半死,拂袖离去。
然回去自个静思以后,越想越不得劲。
越来越觉得,陛下这旨意,似乎还真有针对他的意思。
这些年虽在心中一直说舜年是嫡出,然究竟嫡出还是庶出,他心里也有数。
思及此,赵维民深吸口气,却又觉得奇怪。陛下此举,分明像是替她那长女做的,可陛下不是一向跟他那长女关系平平么?
还未等他想清楚两个儿子的事,却又传来了河间侯府要退亲的消息。
那河间侯府的人甚至没亲自来,只是派仆从将庚帖送了回来,道淮安侯府若是同意,再登门商议。
赵维民一时暴跳如雷,骂道:“当初这亲事也是他们家提的,如今又是他们家要退!还真当我们赵家女是他们崔家囊中之物,想要便要、想退便退了?!”
赵原劝道:“父亲,咱们家如今这个境地,崔家想退婚,也是必然的。”想着此事,他心中也有些恼,眉眼蕴了些戾色。
想着家中处境,到底又尽数化去。
赵维民噌地站起了身:“此事休想善了,我这便进宫见皇后娘娘去!”他恨声道,“若不是那崔扬老东西不在京中,我现在就上门找他要个说法去!”
赵辰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好笑,前几日还说阿姐虽是皇后,却是外嫁女,让阿姐不要插手娘家的事。转瞬遇着了事,又记起来阿姐是赵家女,要去找阿姐做主。
他知晓父亲此番动怒,并非是真心为着二姐姐的事,而是觉得自个被下了面子。
“退了便退了。”赵辰有些烦躁地说,“二姐姐难道还非他们崔家不可?便是真叫二姐姐嫁过去了,也是被崔家磋磨的命。”
赵维民余怒未消,在家中怒骂许久,还未等他做出个决断,宫中便有女官登门传皇后之令,要将赵二姑娘接进宫去小住。
那女官着青色圆领袍,头戴幞头,一身男子装束,立在那儿盈盈笑道:“娘娘说,知晓侯爷与徐夫人伉俪情深,必然舍不得徐夫人一人在寺中祈福,侯爷这几日正好也没什么事做,不若便去寺中陪伴徐夫人去罢?”
赵维民猛地顿住,然看着女官手中那按了内侍省印的文书,便将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伸手接过那皇后令,恭声道:“臣领命。”
那座山寺清苦,他原是想着过上两日便将阿徐给接回来,哪想到,长女竟还记挂着此事。
这一点,倒是他没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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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听闻崔家要退亲时,赵懿懿也是怒火攻心,生生掰断了一根鸡距笔。
然看着赵端端面上的笑靥时,她脸色也稍稍和缓了些。
“阿姐。”赵端端依偎在她身上,压低了声音说,“他昨日来找过我,说叫我等他,他必然会解决好家中的事,求我给他些期限。”
赵懿懿手中捏着樱桃柄,猛地回首看她,眉眼沉了几分,轻声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在京洛同一辈中,崔思远也不失为一个出色的世家子,若是端端真喜欢,她倒也不是不能再多考虑一二。
赵端端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她面上一派坚定之色,眉眼凛冽,“他之前都解决不了,以后又怎么能解决好?除非他娘死了,不然即便我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赵懿懿一笑,面上闪过些许欣慰之色,将赵端端揽到了怀里:“嗯,是该这样。不要就不要了,阿姐以后给你挑个好的。”
赵端端也笑:“对呀,我才不要捡以前的东西呢,显得我没人要,只能吊死在他这颗树上一样。”
“嗯,不捡。”赵懿懿眉眼间具是柔色,温声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补救便没了意义。”
殿外,听着从窗口中飘出来的声音,顾祯的脚步猛地顿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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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双标
傍晚凉风习习, 头顶梨树随风摇曳,飘下来无数朵雪白花瓣。
“是啊。”一道欢快的声音说,“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要为着那点儿虚无缥缈的承诺, 真就这么等着他么?”
“哪怕他将来真兑现了这承诺, 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静了片刻后, 顾祯听到懿懿突的一笑,温声说:“你自个心里有成算就好,我还当你放不下呢, 崔家这回是铁了心要撕破脸,即便补救, 也是咱们家丢了脸面。”
自内殿中传出几声笑,继而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再往后的, 他便听不清了。
然方才的那句话, 却足以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