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相如端、江盛各自都有可以归去的地方,林钟如今尚未定下,便由赵敛冬先带回了府,说是待绥帝派人来接再还回去也不迟。
几人彼此拜别,各自登上马车。
笃笃行驶中,熟悉的长街景色映入眼帘,紫檀和琥珀倚在车窗边观望,令南音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是她眼疾治愈后第一次回慕家。
门房远远瞧见马车,一人往内飞奔,高喊二娘子归家了,一人则殷勤迎来,唤紫檀和琥珀为二位姐姐,扶她们下马车。
紫檀她们在温家受惯了这样的待遇,但在慕家还是头一遭,便是去年南音归家过年时,府中仆役还没有这么热情。
殊不知慕怀樟归京后得了新官职,短短两月间连升两品,在慕家三府中威严愈重,已有了说一不二的趋势。
凡和南音有关之事,他都十分重视,甚至亲自操办,让慕家上下意识到,这位二娘子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正是用晚饭的时辰,南音归来时家中所有人都在,慕致远快步走来,临到身前又放慢了,有种不敢靠近的感觉。
“眼疾好了。”慕怀林立在她身前,打量这个许久未见面的女儿,见她虽有疲色,但容光显然比从前更盛,眉宇间比从前疏朗不少,像是这段日子过得极为开心。
他顿了下,道:“甚好。”
慕怀林的脸上没有太多复杂神色,似只是简单来看这个归家的女儿。
当初南音去宫中养病,慕怀林得知往事,对女儿的愧疚达到鼎盛,待她归家时又得兄长叮嘱,更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弥补南音。
但没想到人一声不吭的,连招呼也没打,就直接去了扬州。
即便早就知晓她要回扬州探亲一事,慕怀林也不由错愕,还有些恼怒,心道女儿是彻底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底了。
那点恼怒,很快就在慕怀樟的敲打和绥帝的一些示意下烟消云散。慕怀林不止一次意识到,如今他已无权再管这个女儿了,同理,她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弥补。
她的一切,自有陛下安排。
南音向慕怀林问安,令人取出锦盒,“这是温家给爹备的礼。”
慕怀林颔首。
再走向慕致远,南音视线在他消瘦许多的脸颊上微定,很快掠过,“外祖母和三位舅舅给阿兄的礼物在箱中,已着人搬去阿兄院子里了。”
慕致远说好。
他在殿试中并非没有名次,只是相较于原先的前三名,在绥帝钦点下,仅得四十七,本可以争取一个文职去熬资历,但他不知怎的,突然弃文转武,主动申请去军营当一个小兵。
慕怀林纵然此前再不在意这个儿子,也气得出声叱骂,亲自用大棍抽打,都不曾让慕致远改变主意。
在军营当一个小兵,往上升凭的都是军功,在未有战事又无人打点的情况下,了不起升一个校尉,十几载的辛苦读书都枉费了。
南音听说了这些,未置一词,只在外祖母问起时,说阿兄刚考取功名就得了官职,如今脱不得身。
温老夫人倒很高兴,连连夸慕致远有出息。
这种时候云氏依旧没有出面,南音也未在意,洗漱一番后去拜见了祖母,再同前来看她的伯父叔父等人一同用晚膳。
众人见她风尘归来,也没有过多打扰。
归家的第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翌日清晨,曦光微露时,南音朦胧中被门外的争执声惊醒,仔细一听,似是紫檀在轻声劝阻,另一道声音响起,方知是慕笙月。
她半坐起,倚在引枕上听了会儿,出声道:“进来罢。”
门外声音一滞,紫檀不情不愿地推开门,放慕笙月快步走了过去。
携一阵疾风而来,慕笙月未作停顿,直直朝床榻走来,“南音,你要帮我。”
她握住南音垂在身侧的手,“只有你能帮我了。”
即便方才隐约听到些字眼,南音也有些错愕,她和慕笙月的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慕笙月不以为然,直接道出来意,“先前是我错怪你了,你好心提醒,我却未当真。太后娘娘对你极好,你可能带我进宫求见娘娘?”
南音细观她神色,发现慕笙月竟很真诚,且不认为前来拜托她有何不妥。
“……为何要进宫?”
“三郎他……”慕笙月扫过一左一右护在南音身边的婢女,知道她们不会离开,便直接道,“三郎他为崔家一个旁支娘子所诱,待我冷淡了许多,昨日还说、说要与我解除婚约——我想进宫找太后娘娘做主,便是崔家娘子,也不能仗势欺人。”
她眼底泛起泪花儿,竟在南音面前哭了起来,让屋内的人一时面面相觑。
其实寻常人见朱明意这几番作态,应该能够明白他是甚么人了,唯利是图而已。可慕笙月自幼被护得好,又和她母亲云氏的性子如出一辙,看中一个郎君便专情不悔,甚至这样了还想挽回。
琥珀忍不住插嘴,“这有甚么稀奇的,这位先前也和我们娘子解了婚约呢,再解一次也正常。”
她是幸灾乐祸的语气,慕笙月却反驳道:“和三郎无关,定是崔娘子倚仗家中势力,叫他和我生分了,三郎心中只有我一人。”
琥珀震惊,而后是满眼复杂,这位大娘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些郎君们的真心能信吗?
慕笙月呜呜咽咽,说自己不愿解除婚约,被大怒的爹爹关起来,又说她是如何避过看守的仆役,千辛万苦来寻她。
她说:“南音,你如今和陛下两情相悦,更该理解我。陛下是天子,今后注定后宫三千,日后诱惑他的女子只会更多,光是想想,你便知道我如今的心情了。”
紫檀和琥珀:……这到底是来求人,还是来找骂的?
作者有话说:
南音:……我不理解
hhhhh笑出鹅叫,不要恋爱脑,不要恋爱脑!(陛下除外)
第59章
南音被哭得脑袋疼, 慕笙月泪流成河的模样,竟叫她想起了多年前受她嘲笑的场景。
孩童的恶意可以很大,被云氏千娇万宠的慕笙月自然会向着自己的母亲。想来是整日听到云氏抱怨温氏, 耳濡目染下, 对于南音母亲的病逝才会拍手称快。
仇恨其实当场已报了,虽然自己也付出代价,但南音对慕笙月的厌恶,远没有慕怀林和云氏来得深远。
十余年来没甚么交集, 即便被慕笙月夺走了婚约也只觉得庆幸,南音没想到, 对方竟还有主动求到自己这儿的一天。
瞧她的情状,应该是甚么办法都想过了。
看来真被庆州伯的那位公子迷得不清。
纵然有许多道理可讲, 南音也不觉得需要她来苦头婆心劝慕笙月,先前允她进来, 也是不想她一直在门外和紫檀她们纠缠而已。
示意紫檀去主院寻云氏,南音不轻不重地将慕笙月移到一旁,下榻趿鞋,边穿衣, 边心不在焉地听慕笙月诉苦,偶尔嗯一声敷衍。
她的安静无声反而更激起了慕笙月的倾诉欲,“我和爹爹阿娘他们说道,他们都责骂我,果然只有你能理解。”
南音:……
她仍然很镇定地嗯了声。
琥珀冲动忍不住,听着听着就要插一句讥讽,全都被慕笙月以“你无心慕之人所以不懂”给堵了回去, 气得她仰倒。
真是没法儿讲道理的人。
好在云氏关心女儿, 得知她在南院后便亲自匆匆赶来, 含糊和南音打了声招呼,便牵人离开。
慕笙月犹在挣扎,被狠下心的云氏攥住手腕,绷着脸把人带回了屋内,遣退所有下人,难得厉声道:“你还要闹到何时!”
慕笙月被喝住,呆了半晌,泪迹斑斑的脸让云氏心中一痛,缓下语气道:“朱明意并非良配,原先你要和他定亲,娘便不同意,你忘了吗?若非你执意如此……也怪娘当初没劝住你。且这桩亲事牵扯到慕南音,本就影响了你的名声,如今你看清了他的为人,解了也好。”
她扯了扯嘴角,“长安城那么多年轻郎君,娘明日就给你物色更好的。”
“没有人比三郎更好!”慕笙月抓住她的手,“阿娘,三郎待我是真心的,当初他说过此生非我不娶,有我后决不纳二色,还用匕首在腕间刻下我的小字。如果不是崔七娘做了甚么逼迫他,他决不会和我说那些话!”
云氏被噎了下,没想到朱明意花招这么多。
她养女儿,是以从前云家养她的方式而来,衣食豪奢不说,行事上也多惯着她自己拿主意。毕竟日后也是要当主母的人,霸道些没甚么,就怕性子软了被欺负。
如今确实有主意,太有主意了。
朱明意拿捏小娘子有一手,笙月未曾经历过这些,只怪她从前竟没教过。
但无论如何,面前是自己女儿,云氏不得不把道理掰碎了和慕笙月说清楚,“庆州伯府将要没落了,朱家三兄弟都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亲事上打主意。他和慕南音自幼有婚约,但见她在家中不受宠爱,而你外祖父却颇有势力,便有意来引诱你,那时别说腕间刻字,你便是让他跳江,他也会同意。崔七娘是甚么身份?她虽不是崔氏主家,但也是旁支嫡女,如今崔家有位备受陛下敬重的太后娘娘,他攀上了崔家人,自然迫不及待想把你撇开。”
曾经云氏对庆州伯府还没这么了解,直到被迫让女儿和朱家定亲后,有意打探,才发现了许多寻常人不曾在意的事。
朱家几个兄弟的亲事竟全都有些文章,老大朱明朗更舍得下脸面,娶了个家底殷实的富商之女,嗬,如今阖府都靠老大媳妇养着。
探听到这些后,云氏气得整个身子都发颤,心知女儿定是被骗了,一直在想方设法解了这场婚约。
纵然会让笙月再经历些流言,也不能叫她跳进这个火坑。
慕笙月怔怔听罢,第一句话竟是,“外祖不是也很厉害么?如今爹爹和大伯他们也都升官了。”
言下之意是:为何就舍我而选崔七娘?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天真眼眸,云氏一阵无言,勉强回道:“你外祖父如今致仕了,余威虽在,但和崔家万万比不得。”
更重要的原因,她未说出口。如今慕南音是众人私底下秘而不宣的陛下的人,迟早要进宫,陛下越是喜爱她,曾经针对她的人就越不好过。
她和笙月,都能说与慕南音有仇,朱明意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为劝服女儿,云氏说得口干舌燥,一壶清茶被饮尽,她见慕笙月低头沉思,以为女儿被说动了,悄然舒了口气。转身从妆奁取出香粉,轻声说:“瞧你脸都花了,为这么个人,可值得?我们笙月这么漂亮,何愁找不到好郎君。”
“娘,我不在意这些。”慕笙月推开她,下定决心,“即便为妾,我也愿嫁给三郎。”
云氏手一抖,不可置信道:“你说甚么?”
“阿娘最初嫁给爹爹时,不就是妾么?”慕笙月不以为意,“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我……”
啪——清脆的一声响,慕笙月后半句话没能继续出口。
用尽浑身力气狠狠甩过去一耳光,云氏发钗乱颤,气得说不出话,“你是家中嫡长女,自幼千娇万宠,谁叫你敢说出给人做妾这种话?!”
慕笙月很不忿,被打了一巴掌竟没哭,梗起脑袋道:“阿娘做得,我为何做不得?阿娘认定了爹爹,我也认定了三郎,若不是他,我情愿终生不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丢下这句话,慕笙月转身欲跑,被云氏一句“抓住大娘子”,叫外面的婆子们给制住了。
面对女儿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架势,云氏眼前一阵发黑,扶桌坐下,声音像浮在天边,“把大娘子送回屋子,派人守着,不许她出门。”
闹哄哄了一阵,屋内很快寂静下来,悄无声息。
手扒在桌角好片刻,云氏都觉胸口闷得厉害,心腹婢女忙取药来,为她顺背,“夫人不能动气,前阵子看大夫不是说了么,郁结于心,重在开怀。娘子是年纪尚小被哄骗了,慢慢同娘子讲道理,待时日长了,她会明白的。”
从去年过年起,云氏就食寝难安,因慕怀林的冷落时常流泪,为此得了郁症。转眼又闹出慕笙月之事,婢女服侍她多年,为她心疼。
云氏摇头,“阿晴,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和娘说要嫁来慕家时,是如何闹的?”
阿晴回忆一番,顿时哑然。
当时老夫人亦是大怒,说她们云家的女儿哪个嫁不得,怎能给人为妾,坚决不同意夫人嫁给慕怀林。可夫人以死相逼,绝食、自尽,法子都用遍了,终于使得老夫人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