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曰曰
然而到后来,他期望的总会成空,他想要的都在怕他。
司礼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低声道:“守卫说,长乐公主挣了很久,很生气。”
这一次,慕迟沉寂下来,再未作声。
*
乔绾一觉醒来,便听倚翠说,守卫送来了一块上好的狐皮。
狐皮是火红的,绣娘仔细地剪裁过,刚好能够裹住冰冷坚硬的脚梏。
乔绾只冷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懒得再多说什么。
有了这个脚梏,乔绾每日都只能在寝殿内外逛逛,侍女会送来一日三餐,平日也会送些话本、糖人这些小玩意儿。
乔绾除了偶尔会看看话本,在外间舞舞软鞭,或是让倚翠给自己念话本外,很少再离开内寝。
更多的时候是在房中待着,随意地写写画画,余下时日便倒在床上算着日子。
反而是倚翠,日日绞尽脑汁地说些笑话趣事逗她开心,唯恐她在房中憋闷。
乔绾无奈,她不是为难自己的性子,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她只是在想着,她被慕迟软禁一事,必然早已经传遍,如今又是几日未曾露面,只怕乔青霓也猜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可她曾应过的,要帮自己入宫一趟。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瞬便已到了四月十五。
倚翠在膳房煎着药,而后小心地将手中的“药引”倒入,看着浓褐色的药汁逐渐翻滚。
膳房外,正在休息的下人又围在一起小声说着事。
倚翠仔细地听着,打算听些笑话趣事,一会儿回去给公主讲。
可今日那几个下人却没说故事,只说这几日公主府有“脏东西”。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附和,都说看见过白影出现,神出鬼没的。
最后一众人决定买盆黑狗血放在府中驱驱邪。
倚翠一愣,猛地想起前几日她起夜,似乎也曾在院外看见过一道白影。
那白影只安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像鬼又像人,等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过去时,树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影?
越想倚翠心中越是发凉,刚好药煎好了,倚翠暗想着还是不要把这些事说给公主听了,免得公主做噩梦。
可刚等倚翠回到寝殿,还没将药放下,便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文相手拿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见她脚腕的金梏,只道:“长乐公主乔绾接旨。”
乔绾倒没有太多诧异,只是有些恍惚,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没收到乔恒的旨意了,顿了下方才跪下。
乔恒的圣旨很是简短,不过是说已多日未曾见到长乐公主,心中甚是挂念,又适逢柳妃忌日,特请长乐公主入宫一叙。
柳妃,是乔绾的母亲。
乔绾俯身接旨,可等了许久未曾等到慕迟的人来打开脚梏。
最终文相眉头紧锁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拿着慕迟的令牌,侍卫确认后方才将脚梏打开。
马车晃晃荡荡地前行,前后尽是府中的守卫,就连皇宫门口的禁军都换成了陌生的脸。
乔绾进了皇宫,四处可见到眼生的宫卫。
文相等在后宫外,乔绾并未立即去临华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长乐宫。
她坐在母亲的画像前,烧了好些金元宝,唯恐地底下的母亲再缺银钱。
而后乔绾将母亲的那幅画摘了下来,妥帖地卷起。
宫妃的尸骨都葬在皇陵,只有这幅画了。
母亲临死前曾说,若人死后有魂魄,她定会附在这幅画上。
她还说,如果绾绾有一日能逃离皇宫,便将娘的画像烧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着你了。
乔绾将画小心地放入画筒中,方才离开去了临华殿。
比起以往繁华巍峨的宫殿,如今的临华殿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迟暮感。
乔绾还没走进殿内,便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等到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御座上的乔恒。
如今的他脸颊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着玄色的龙纹袍服,遮盖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则放着一碗汤药,乔绾嗅到苦涩的药味一愣。
这个药味,像极了今日倚翠熬的汤药。
只是这碗汤药的味道更为强烈,甚至有些刺鼻,只闻着都令人觉得肺腑难受。
“来了。”乔恒如今的声音也虚弱至极。
乔绾再没有同往日一般笑着跑上去,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御椅前,良久道:“父皇。”
乔恒抬头睨了她一眼,又疲惫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无事便退下吧。”
乔绾看着再不与自己作戏的乔恒,陡然觉得好笑起来,她垂下头:“父皇还不肯说实话吗?”
乔恒一顿,终于抬眸看向她,眉头紧锁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绾笑了一声:“自然是绾绾想知道,父皇以往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啊。”
乔恒猛地睁大眼:“你早就知道?”
乔绾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后来吐血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
乔恒死死地盯着她良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煞白的唇内侧染了血色:“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戏?朕竟被你骗了?”
“明明是父皇骗了我啊,”乔绾走上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帕子递给乔恒,“我以为父皇是真的喜爱我,才将我接到身边,赐了封号与府邸,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和父皇体质相同罢了。”
乔恒将她递来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隐忍着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双眼:“慕迟宫变……”
乔绾这一次并未多说什么,那场梦说出来大抵也没人信的,她只笑着说:“我知道。”
乔恒蓦地怒了,哑着声音低吼:“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朕给你无上地位,金银珠宝,千娇百宠,不过就是让你试个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们的皇上,整个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说到后来,他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乔绾看着仍装出大义凛然模样的乔恒,讽笑一声:“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么近的平阳镇,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冻死时你又在哪儿?他们知道他们的皇上一心求荒谬虚假的长生,任由底下的官员啃他们的血肉,践踏他们的身骨吗?”
“乔绾!”
“我说错了吗?”
乔恒陡然沉默下来,他看向她:“那你呢?乔绾,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
“对,”乔绾睫毛轻颤,垂下双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乔恒直直地盯着她,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颓败,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来只是说这些?”
乔绾却沉默下来,唇角的笑逐渐僵硬。
她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还因为……还因为一点儿微弱的……希冀。
乔绾前行两步,站定在她以往常凑到乔恒身边的位子,良久道:“这十二年,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你的女儿过?”
那些曾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夸赞;
那些她嚣张跋扈后的纵容与不追究;
那些进献来的珍宝瓜果总由她先挑选的偏心;
那些赏赐的华服首饰……
究竟有没有一样,是真的,真心属于她的。
乔恒坐在御椅上,没有动,也没有应。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于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儿臣告退。”话落转身离去。
却在推开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今日的圣旨,是朕亲拟的。”
乔绾的手停顿了片刻,没有转身,而后朝外走去。
不远处,文相正站在那儿等着她。
乔绾抱着画筒走上前。
文相对她行了一礼:“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默了默道:“文相起来吧。”
二人朝着宫外走着,宫道极宽,四周都是高耸的宫墙。
“公主的脚梏已经更换,钥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逊边走边小声说,目光始终看着前方,“臣收买了一位侍卫,此刻已将那侍卫送出陵京了。”
“文相为何要这么做?”
“关于昭阳公主的那则预言,想必公主已经听闻,”文逊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尽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称帝易如反掌,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昭阳公主和慕公子结亲,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时昭阳公主诞下皇子,臣定誓死辅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统。”
“那时,臣若活着,定以公主之尊,亲自接长乐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会嘱托府中门生,好生护着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离京?”
文逊颔首:“是。下月初六,齐国接亲使团到来,到时京中必繁闹无比,臣会趁机送长乐公主离京。”
乔绾顿了顿:“接亲使团来陵京,那皇姐如何脱身?”
宫门已近在眼前,文逊看向乔绾,低声道:“慕公子不会让昭阳公主出嫁,会由昭阳公主的侍女代嫁。”
话落,已到宫门口,文逊如常般对乔绾拱手道:“臣,恭送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颔首进了马车。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
回到公主府后,很快便有侍女亲自前来,再次为她戴上脚梏。
脚梏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