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喃喃果
阿妩默不作声,一颗心却高高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房掌柜的面色变换。
表兄打下包票说要为她印书,话虽如此,临时开起的书斋到底不如老字号底蕴深厚。想要新话本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进而影响京中的人心物议,清荣书斋无疑是最上之选。
“这原是陈老太师的生平啊!”
房掌柜抬起头,眼底满是惊喜之色:“恕老朽说一说心里话,老朽原先还担心您家公子再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有《青梅记》珠玉在前,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了。没想到您家公子竟另辟蹊径,又写了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啊!”
这一番毫无保留的赞誉,听得阿妩双颊含桃。
她不自在地碰了碰面颊,才道:“那掌柜的您看,这本书清荣书斋能不能代为刊行?”
未等房掌柜发话,她又补充道:“毕竟,陈太师之生平之中,多有牵扯太/祖、高宗与今上之语。这当中的忌讳,也请您斟酌一番。”
即使希望清荣书斋代为刊发,也要事先将风险说清楚。若不然,一个不小心牵累了旁人,她就要愧疚上许久了。
房掌柜闻言,激动之色褪去少许:“这……”
他长年勘探京中物议,对陈太师的生平并不陌生,自然知道所谓的“牵扯今上之语”,究竟暗示的是什么。
他捻须沉吟了片刻,才道:“本朝文教宽衍,只要不是谋逆诛九族的言辞,照理说是不禁这些的。”
“只有一点,姑娘可否告知一二,您家公子到底是何身份,写这话本到底是为了什么?知道了这些,老朽才好做决定。”
阿妩长舒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房掌柜会来个先扬后抑,用一句“但是”来婉拒她呢。没想到,只是想知道作者的身份。
这个好办,她原来就打算坦白的。
“不瞒掌柜的说,我家公子的名声,您也许还听说过一二。”
“哦?姑娘说说看!”房掌柜被勾起了兴致。
阿妩小小地卖了个关子,继而坦白道:“正是今科探花郎,陈探花陈甫是也。”
“原是如此!”房掌柜满面恍然之色。
难怪呢,难怪作者能对唐探花夫妇旧事,乃至陈太师的生平了如指掌。如果是陈家自家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再度望向桌上一沓薄薄的纸稿,露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色。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姑娘的公子,和谢世子是相熟的。世子先让他暗中散布关于叶家的物议,这位神秘的公子转头就送上这么一本话本。
两人该不会是约好了罢?
不然怎么会如此之巧?
如此甚好,他行事就能更不着痕迹了。
思及于此,房掌柜面上堆满了笑容:“既然是陈探花的大作,那我们清荣书斋就发定了!”
“啊?”
阿妩愣愣地眨了两下眼:“您不再想想么……万一,这书给您、给书斋带来麻烦可怎么办?”
“姑娘大可放心。”房掌柜拍了拍胸脯:“老朽活了这么几十年,还是有几分薄面在的。”
笑话。
有谢世子作保,又有谁敢动他?除非皇上亲自开口。
阿妩浑然不知背后有如此美妙的误会,见房掌柜信誓旦旦地保证,也安放了悬着的一颗心。
“如此甚好。一切就托付给掌柜了。”
完成了一桩大事,她长舒了一口气。
房掌柜点了点头,又问道:“至于这报酬,姑娘您看?”
“报酬就不必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片刻,阿妩有片刻的恍然。
曾经的她,还会为了银子绞尽脑汁,撒谎自己是谁家的婢女,才能让人正眼看她和话本一眼。
但是现在,就不必了。
“我家公子不求什么报酬,只求这本书,能让更多人看到。还请掌柜成全。”
房掌柜怔了片刻,轻叹一声:“陈探花高义。”
“只是不知,这话本以何为名?”
“《关锁记》。”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她不能于庙堂之上洗去外公的冤屈。但是她还能以笔为剑,扫去世人眼底尘埃,让更多人知晓外公熠熠生辉的一生。
-
陈霁星对新话本的预测,只准了一半。
有了《青梅记》的美名在前,只待清荣书斋甫一打出《青梅记前传》的招牌来,购书之人就纷至沓来,把书斋的门槛险些踩矮了一截。
但是仅仅于此,并不足以兑现如今的盛况。
但是房掌柜把这事当成一桩大事来办,早早派人在街头里巷地预热起来。阿妩但凡去坊间晃上一圈,什么茶楼勾栏,无不在谈论起《关锁记》中的故事。
喧嚣的程度,就连她这个作者见了,都不免为之咋舌。
也对,表兄早就预测过,有了《青梅记》的铺垫在前,外祖他又是名臣,京中的笼袖骄民,谁提起他不熟悉?
遑论君臣鱼水、桃李天下,亦是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两厢推波助澜之下,不过短短数日,陈太师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坊间众人的口中。
只是,热闹的议论之下,往往还有另一种声音——
“你说,陈太师这么好的一位大人,怎么到头来跟咱们一样,成了平头百姓呢?”
“还不是上头的那一位……”
“嘘!莫要议论!”
“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那一位糊涂、不辨忠奸,才把这么好的陈太师给贬下去的么?”
《关锁记》中,并没有避讳外祖被贬为平民之事。尽管她的笔触尽量平静,可从建立衍朝的大开大合、到褫夺官身的惨淡下场,还是令闻着唏嘘、见者叹惋。
这也正是阿妩的目的之一。
她走出了茶楼,行至喧闹的大街上。日光洒在她皙白的面颊间,镀上一层溶溶淡淡的金粉。
阿妩知晓,她这一举动,确实可能给陈家带来麻烦。
但在看到父亲和叶大人书信,亲手拿到证明叶家和外祖清白的证据之后,一直以来被按下的冲动,却再也抑止不住。
她力有不逮,无法为含冤而死之人昭彰清白。若是再不写点什么,不撕破皇上虚伪的假面,如何平复心中的愤懑?
好在表兄对她保证了,舅舅以粮种为倚仗,起复是指日可待之事。即使她做些再过分的事情,皇上也只会佯装不知。
阿妩遥望向禁中的方向——
不知九重宫阙之中的贵人,听见来自坊间的这股声音了么?听了之后,又会作何反应?
她不知道,禁中有人确实注意到了《关锁记》。只是那个人并非是皇上,而是与她有着不解之孽缘的大公主。
-
凤栖宫,侧殿。
一本《关锁记》被散乱地摊开在书桌上,大公主一边抄起书来扇风,一边冷冷地睨着下首跪着的内侍。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京中的新鲜事?”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内侍一边不住地哀哀磕头,一边心底叫苦不迭。
自从公主上一回在皇上面前,被三皇子落了面子之后,日日心气不顺,不是在皇后那处大吐苦水,就是以折磨他们这些下人为乐。
内侍们叫苦不迭。
就有一人想了个办法——不如搜罗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儿,逗公主开心,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
谁知道,这一搜罗反而弄巧成拙,惹得公主愈发盛怒了。
内侍偷偷揩了揩眼角的泪水——他明明记得,上一回有人献上了《青梅记》,明明让公主开怀大悦,发下了不少赏赐啊?
怎么他献上《关锁记》,公主就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了呢
“呵……”
大公主再度翻开书页,随意看了几眼之后又阖上。尖利的指甲反复摩挲起了封面上的人名。
陈甫。
她恨声地念了一遍,眼底变得愈发晦暗。
她怎么会忘呢?就是这个名字胆敢拒绝她,还让她沦落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忽地,她站起了身来,一脚踹开不住磕头的内侍:“起开,别挡本公主的道。”
内侍额角被鞋尖的珠宝刺开一个口中,却一声痛也不敢呼出声。此刻的他,唯余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趴坐在地上,望向了大公主离开的方向。
大公主这是……要去御书房?
内侍没猜错,大公主此行正是直奔向了御书房去。她走得风风火火,甚至不顾内侍的阻拦,径自闯进御书房中。
“皇父!”
正在批阅奏折的皇上,听见这一声叫唤,只微微皱了皱眉,却并不见多少讶异,显然是已经习惯了。
“朝珠,又有什么事情?”
“皇父,我这次来,可是为了一件正事!”
皇上闻言,连头也不抬,只口中敷衍道:“哦?那你说说看罢,是什么正事啊?”
“啪。”
大公主把《关锁记》重重地甩在了桌上:“皇父,有人在坊间散播于您不利的流言,被我抓了个正着。”
“哦?”
皇上终于抬起头来:“是谁?”
大公主的指尖,落在了《关锁记》上的作者之处:“回皇父,就是您钦点的今科探花郎,陈太师的远房亲戚,陈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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