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妇人飞快地瞥眼门前两位愣头青,操着一口粗犷音,尖牙利嘴地贬斥道:“不长眼的睁怂货,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门前。怎么的,是要入室抢劫?”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伸着猩红的长指甲,瞪眼说:“知道我是谁吗?在巩州,敢惹我不高兴,我让你俩竖着进,血呼啦差地横着出!”
莫名其妙捱了一顿批不说,浮云卿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当下不忿地捋起袖子,回指着嚣张的妇人,“呔!我管你是谁!我倒是想问,这分明是我手底下的宅邸,你有甚资格去住!”
言讫将地产票往妇人身上一摁,“你才不长眼。好好看看,票子上写了什么?识不识字,用不用我念给你听?”
浮云卿冷哼一声。
《地物志》上面写,巩州不讲理的泼皮最多。遇上泼皮不能怂。反正人在外地,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对方吹嘘是天王老子,你也能吹嘘自个儿是大罗神仙。
妇人捏着地产票,眯起瑞凤眼,细细睐了一番。
紧接着,当着浮云卿与卓旸的面,将地产票撕得粉碎。
“外地人罢?”妇人笑得阴险,“有票能怎样?先来后到,你得先来,才能说这地皮是你的。我搬来的时候,这座宅邸空落落的,没个主人。我呢,拿真金白银把宅邸买了下来。我说这座宅邸是我的,有异议吗?”
妇人刻意抬高话声,往巷子里吼了一声:“诸位,有异议吗?”
一时看好戏的人家都各回各家,颤抖着关了门,好似这妇人是个洪水猛兽。
浮云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卓旸拉在身后。
卓旸仗着生得高,垂眸蔑视着妇人,毫不客气地问:“这位地头蛇,怎么称呼?”
妇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后退了几步,装模作样地拂拂袖,“你问,我就得说?呵,年青人,激将法对我没用。看不惯,可以去衙门告我。但我告诉你,你告不赢。巩州,乃至整个陇西,谁不知我的身份?外地的,去外面打听打听,他们会告诉你。”
可惜《地物志》话只说半句。
泼皮多,女泼皮更多,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人。这些妇人不骂男人,就爱骂年青小娘子。
女人最懂女人,知道哪句话最能戳女人的痛处。
这不,眼下妇人将精明的眸转到了浮云卿身上,“小贱蹄子,你敢失礼对我,我就让牙婆绑你,发落到奴隶圈,到时看看你还敢不敢嚣张!听说过牙婆的厉害罢,牙婆穿堂入户的,仅靠一张嘴,就能把你编排得面目全非。”
所以世间有些恶意是天生的。
国朝律法,购置地产,需先掏钱请衙门办地产票,随后掏票入住。
浮云卿按律法办事,哪曾想遇见个恶毒的老虔婆。
人家骂她“小贱蹄子”,她再回骂“老贱蹄子”,嘴上出出气,可并没甚实际用处。
浮云卿抄手,阗然道:“告就告。你以为,世上有头有脸的就你一个?”
对付恶毒的人,要摆出比她更恶毒的姿态。一时把理智抛之脑后,威胁道:“我告诉你,别说是巩州的衙门,就是陇西郡节度使来囖,也得给我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这话倒是真理。
任他节度使官再大,遇上公主,仍旧是臣。官员给公主磕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原想这番狠话能唬住妇人,不曾想,妇人听罢这话,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我的身份,可远在陇西郡节度使之上。”妇人用长指甲刮着宅门,“今日可算把这梁子结下了。出了巷,会有人给你俩脸色看。”
言讫,“砰”一声合上了门。
又留浮云卿与卓旸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浮云卿掏出《地物志》,气冲冲地说:“什么破书!把巩州夸得天花乱坠,结果呢,惨遭白眼。呷的茶里沉着沙土,喝得够呛。这下连宅邸都没了,还莫名遭一通恐吓。破书,退我买书钱!”
卓旸瞠目结舌地接过《地物志》,一面附和说:“这书害人不浅。让我看看是哪个缺心眼撰写的……”
一翻书皮,眼睛惊得都快掉在了地上。
“山今刘。”
山今岑,“山今刘”即刘岑。
虢州庄的刘伯,卓旸的师傅,敬亭颐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①关引:通关文牒。
第90章 九十:脚店
◎别怕,有我在。◎
“真是本奇书。”卓旸紧紧握着《地物志》, “你以后不要再看这本书了。书嚜,我先给你收起来。”言讫,卷起书往怀里一揣, 一边扯着浮云卿往巷外走。
早些年,惠嫔逝世后, 刘岑萎靡不振。一个武将,会做的只是耍刀弄剑。后来庄里的人提议,要不把所思所想都写下来罢。这办法倒是能通行。打那以后,刘岑一面练武, 一面掂笔杆写书。
书里的内容皆是虚妄之事。刘岑将小半摞书装箱焚毁, 不欲外传,省得蓦地多出些无妄之灾。
烧书那时, 卓旸与敬亭颐都在场,亲眼看着一摞厚实的书,被熊熊业火烧成黑沫子。
那些书, 尾页都盖着一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翻到尾页, 果然睐见了眼熟的章印。
潦草想想,这些书,应是被掉包窃走,颠沛流离,辗转到浮云卿手里。
然而这事当真这么巧?
只怕是官家有意为之。为着将浮云卿引到巩州,将她拉到漩涡中央。
老狗贼。
卓旸走在浮云卿身前,侧眸睃见她满脸失落,停脚问道:“怎么了?”
浮云卿手里攥着被妇人撕得粉碎的地产票, 枯眉回:“真是再冷的天也冻不住莫名的恶意。骂就骂, 撕票作甚?她是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难道我就不是?”
原来还在纠结宅邸的事。
卓旸踱回浮云卿身旁, 出声安慰,“说到底,还是衙门不敢作为,罔顾国朝律令,欺软怕硬。衙门仗着您人不在此处,转头把宅邸卖给妇人。妇人掏钱入住,衙门美滋滋地收钱。反正天长日久,谁知道您什么时候来?干脆在您来之前,能多收一笔是一笔。”
其实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残忍。
利益纠缠,官官相护,自古官场就如此。
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勾结当地酋豪乡绅,一起压榨百姓。别的州郡,百姓长久受压榨,大不了联合地方厢军揭竿而起。偏偏这里是陇西,官员紧握军政大权。造反,不能光有决心,还得有军械。百姓没关引出不了城,在城内,军械又被官员垄断。在陇西郡造反,真是难于上青天!
大多百姓会想,就这样活下去罢。百姓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哪怕啮檗吞针,哪怕衣不蔽体,都不算被逼到绝路。因此会像渡口装卸货物的汉子一样,折断腰杆认了命。
所以浮云卿遭受过的折辱嘲讽,都是当地百姓习以为常的。他们不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发泄,过得冤屈。
看看巷子里这些人家罢,个个雌懦呆滞,一看就是被妇人欺辱惯了。
浮云卿僝僽的眼眸转到卓旸身上,“她能给什么下马威?难不成还能请动陇西军,打咱们一顿?”
卓旸说谁知道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算是陇西军能怎样?借他们一万个胆,也不敢动您半根毫毛。”
他挺直腰杆,艰难地举起挂着大小行囊的手臂,秀着起伏有力的肌肉。
“别怕,有我在。”
见他仍旧随性自在,浮云卿暗自松了口气。
不曾想,刚踅出宝奴儿巷,就遭一队厢军紧紧包围。
浮云卿不禁打了个寒颤,悄摸往卓旸身旁靠了靠。
这批厢军真是听风就动啊。妇人刚落下狠话,后脚厢军就赶到了这边。
慢慢凑近看,哎呀,为首的女厢军,不正是搜身查关引的那位嘛。
女厢军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殿下,节度使请您随小底走一趟。”
浮云卿甩了甩袖,抄手拿乔道:“走一趟……是要我去哪里?噢,我是得罪人该进牢狱,还是要被押到青天大老爷面前,应对诉状?杨节度使请我过去,总不能是请我去噇茶的罢。再说,节度使办公务的地方,不在巩州。是谁泄露了消息,提前告诉他,今日我会到巩州?”
女厢军说不敢,“节度使说,您与小官人舟车劳顿,他虽远在外地,但也想尽地主之谊。节度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是巩州最好的脚店香津楼。小底一众人,护送您去香津楼。”
卓旸揣度道:“公主出行这事,并未声张。杨节度使的消息倒挺灵通。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厢军就来了。欸,说来时间真是赶巧。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时候来。”
浮云卿附和说是,“杨节度使这事办的,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心思定脚店,没心思把我的宅邸从那妇人手里要过来。”
女厢军倍感惶恐,颤声回:“这些事,节度使并没有跟小底交代。”
既然人家这么说,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囖。
说过几句场面话,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着路。
浮云卿与卓旸坐在女厢军安排的马车里,而女厢军跟在马车旁随行。
马车走得并不快。车夫说,巩州的雪厚,这几日天气冷,路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车轱辘打滑。
龟速前进,还没卓旸两条腿跑得快。
他解下一身行囊,戳了戳浮云卿的手臂,暗示她趁机套女厢军的话。
“问什么?”浮云卿口语道。
“问那妇人的事。”
浮云卿颔首道好,旋即掀开车帘,沉声问:“欸,宝奴儿巷里那位嚣张跋扈的妇人,到底是谁?”
听及她这话,女厢军面色犹豫。暗自思忖一番,回道:“今年立了冬,她才搬到宝奴儿巷住。先前数年,她都住在西头新丰市百丰巷。当地人称她‘虢国夫人’,听说是京城平南王的遗孀。她与平南王新婚燕尔,叵奈平南王坠马离世,她承懿旨折回平南王的老家巩州,在此定居。”
嗐,原来这妇人也不是地道的本地人。瞧妇人那气焰,还以为她家世代都是巩州酋豪呢。
浮云卿歇了帘,与卓旸大眼瞪小眼。
卓旸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京城的事,我没您熟。您脑里有平南王的印象么?”
浮云卿撮着下颌,思索着回:“女厢军说的是实话。二十年前,平南王杨太清与汝南袁氏的庶女袁十六娘成婚。婚仪定在六月,九月秋狩后,平南王意外坠马,医治无果,溘然长逝。平南王是异姓王,与杨节度使是表兄弟。当年太宗朝突生政变,杨太清与杨节度使领军扫平战乱。因护国有功,先被封为英勇侯,爹爹执政后,又封他为平南王。”
又补充道:“当然,二十年前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禁中年长的傅母嘴里听来的。平南王与妻袁氏,脾性怎样,当时风评如何,这些我一概不知。”
卓旸说事有蹊跷,“难怪您提及杨节度使时,虢国夫人一脸不屑。原来他们都是一家人。虢国夫人仰仗岳家,在巩州乃至整个陇西,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我猜想,杨家后面应该还有人撑腰。”
浮云卿蹙紧眉,不解问道:“还会有谁这么猖狂,罔顾律法,不干人事?”
想及此处,答案渐渐水落石出。
杨家背后的势力,是韩从朗。
卓旸心头一沉。
难怪临行前晚,敬亭颐多次提醒他关注韩从朗的动静。
虢国夫人的猖狂,杨节度使灵通的消息,怕都是韩从朗供出来的。难怪巩州风气邪,官员个个比天王老子还牛,从上到下不作为。他们这帮人,就等着韩从朗发动政变,一举鱼跃龙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