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25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浮云卿趿鞋踱到窗边,抻出长杆,把窗棂挑开一条缝。

  外面一片岑寂,侧耳细听,能听出冰凌一点一点地化成水的窸窣声。

  啪嗒,啪嗒……

  卓旸凑到她身边,疑惑地嘟囔:“我听的分明不是这个声音。”

  哪怕只侧开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缝,可凛冬的寒气仍扑面而来。浮云卿欹着墙,揉了揉冰凉的鼻尖,回道:“那就把窗棂开展,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讫不顾卓旸阻拦,大胆推开窗。

  “咔嚓——”

  没看见画面前,确实像人头落地的声音。结果暗睃一圈,原来是厚雪压竹枝,把一丛丛翠竹压断成两截的声音。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浮云卿一字一句地念道。

  外面是亘古不变的月色,肃重厚实的雪霁,在风中摇曳的竹影。

  苍绿的野竹披了件雪素衣,有的不堪其重,折断了劲瘦的腰杆。

  这般诗意的画面,其实白天看更有意境。不过半夜起来遥望,另有一番风味。

  此刻是劫后余生的风味。

  “你这张嘴啊,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浮云卿幽怨地乜着卓旸,“诗人写得多美啊。结果你倒好,把折竹的‘咔嚓’声,认做人头落地的声音。那人头厚墩墩的,又不是一道竹杆,想折就能折。”

  卓旸尴尬地四处乱看,“没有倒挺好。”

  这算是机警过头的错罢。

  俩人趴在窗边,静静看了半晌夜景。

  浮云卿重新提起先前的话头,“卓先生,你还是睡到床上罢。你想,我睡得好好的,偶尔睁眼,见一个黑团竖在床尾,太瘆人了!”

  她推着卓旸往案几旁走,“把这些小动物兵捎带上。床上千军万马的,谁来都不怕。”

  卓旸当然不愿。

  一番拉扯,最终勉强定下:卓旸将地铺拉到床边,那是浮云卿伸脚就能够到的地方。浮云卿呢,掀开床褥,分给卓旸几张厚实的褥毯。卓旸过意不去,将小动物兵都摆在浮云卿身旁,整装列队,倒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环卫官。

  睡不着,浮云卿借着月色,揿起一只草兔,轻声说:“卓先生,咱们俩说说话罢。”

  卓旸上下眼皮打架,嘟囔着回:“行啊,说什么。”

  浮云卿沉吟半晌,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知道卓旸很累,还硬拉着他说话,忒不厚道。

  “卓先生,你想睡就睡罢。其实你不用搭我的话,我只是想找个伴倾诉一番。这些话,积攒在心里不好受,干脆说出来。”

  卓旸自然说好。

  他以为,浮云卿又开始说她那套天马行空的想象了。不曾想,她接下来说的话,每句都会提到敬亭颐。

  “从京城走水路到巩州,花了半月时间。每一日,我都在重新审视我与敬先生的关系。实话说,这次出行,是为了气他。我是喜欢出去撒欢,可从没想过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撒欢。我赌气来巩州,是想逼敬先生来这里寻我。他寻我,我立马回去。他不来,我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当然了,天荒地老是夸张说法。他不来,那我就说玩腻了,想回去。”

  “坐船的日子过得晕晕乎乎。每次扒着栏杆看大运河,心里都有无限感慨。越向西北处走,天越来越灰蒙。临行前,蓝天白云。走到巩州,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象。其实在茶馆时,我就隐隐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到宝奴儿巷,与虢国夫人对峙,更觉懊悔。我对敬先生的怨念,已经消散在波澜壮阔的运河上面了。剩下的,是无穷尽的想念。”

  她说:“卓先生你对我很好。你我不是家人,胜似家人。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家人,也很庆幸,带你出门的这个决定做得很对。没有你陪同,这一路要出多少狼狈,受多少委屈,实在不敢想。你很好,但我想,倘若那时不赌气,同意敬先生随行,我们会更好。”

  所以这就是浮云卿的残忍之处。

  家人,稍有逾越,便是乱.伦。这算是彻底断绝了卓旸的念想。

  他在浮云卿心里,是保护她温暖她的家人,是平时拌嘴关键时候一心的好友。敬亭颐亦是,只不过比他多了层最重要的身份——相知相守的爱人。

  他阖眸,想的是浮云卿。而浮云卿阖眸,想的是远在天边的敬亭颐。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卓旸睡意全无。

  他侧过身,直视浮云卿,“您想回去,对吗?”

  浮云卿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来了巩州才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们有爹爹批下的关引,能自由出入巩州。可敬先生请不来关引,除非能长出鸟翅膀,否则进不去巩州。就算能来,他不知其中内情,定会直奔宝奴儿巷,定会碰上虢国夫人。我是国朝的公主,大家都给我面子。敬先生呢,他说是我的驸马,谁会信。一路舟车劳顿,到地方还受尽欺辱,当真不划算。”

  她还记得,敬亭颐孤寂地站在府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那时要是不顾一切地下车,放肆拥抱他就好了。

  “敬先生说有不能言的苦衷,我却像听不懂话一样,执拗地追问他苦衷。他说,到时会跟我说,到时我会懂。我该信他。我明明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不能因为我没有,就得让别人失去保守秘密的权力。”

  看看罢,她成长得多快多好。骄矜如她,如今也学会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了。

  卓旸想,若他是敬亭颐,此刻听了浮云卿这话,定会热泪盈眶地夸赞她。

  就算他不是敬亭颐,此刻也真心地夸赞:“敬亭颐他教会您许多事。”

  浮云卿笑得甜蜜,说是呀,“仔细想来,敬亭颐没一处对不住我的地方。小难大灾,他救我许多次。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枯白的月色入户,洒在卓旸僵硬的身上,也洒进了浮云卿亮晶晶的眸里。

  她开始规划回程的事。

  虽然巩州跟她想的不同,但来都来了,还是得好好游玩一番。玩个三五天罢,收拾行囊坐船回京。折回已是十一月初,跟敬亭颐好好聊聊,不觉间就该过新年了。一年又一年,甜甜蜜蜜。

  她想得越是美好,卓旸的心便越沉。

  他心里清楚,暨至巩州,想走没那么容易。总得等到那场变局袭来,总得再经历一些事……

  在浮云卿絮叨的声里,卓旸也起了些不该有的幻想。

  浮云卿畅想与敬亭颐的未来,他也卑微地畅想,将来与浮云卿一起讨要利市钱的欢乐日子。

  阖紧眸,眼前是逼人的黑暗。此刻,双耳便异常机警。

  时而听到“咔嚓咔嚓”的折竹声,竹身断,积雪落。天气渐渐变得冰冷彻骨,无数雪沫子压实成巨大的雪团,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落。雪团笨拙地滚向四方,遇上扑簌簌的风,能滚得更迅疾。

  时而听到蛰伏的野兽刨雪地,踩碎冰凌的窸窣声,时而听到半人高的荒草被来人掰弄得歪七八扭的声音。

  渐渐的,零乱的声音远去,耳边只剩下箭弦绷紧的摩擦声。

  箭在弦上,亟待射出,不过眼下还不是射箭的最好时候。

  漫天荒野,遍地积雪,迈步十分艰难。然而刘岑还是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

  “庄主,你来虢州,怎么也不派人给我说一声?”刘岑站在敬亭颐身侧,掖手问。

  敬亭颐睁开眼,抽离长箭。镞尖碰到绷紧的弦,嗡声不绝。

  “公主走后,公主府里的人,对我并不上心。因此在我提出北上巩州寻公主时,阖府并未多想,也并未阻拦。他们并不知我趁机踅及虢州。”

  敬亭颐神色淡漠,站在荒草丛里,像个没有生气的活死人。

  刘岑说那就好。他打量着虢州庄的新庄主,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支撑他忍辱负重存活的支柱。

  他对敬亭颐很满意。

  原先还怕敬亭颐在浮云卿身旁待久了会失去狼性,今晚约见,见他狠戾更甚,刘岑总算松了口气。

  他问道:“下一步,作何打算?”

  敬亭颐举起弓弩,抬箭搭弦,直冲夜空中那颗明亮耀眼的北落师门星。

  “兵变。”他回道。

  旋即射出长箭,正中那头隐匿在林里的野狼心腹。

  秋日的北落师门星最亮。彼时司天监会日夜不停地记录北落师门的轨迹,以求四方境地稳定,军马强盛。

  秋日兵变,惹人注目。不如移到冬日里,这时大家都在置买年货,哪有心思关照这些杂事。

  野狼闷声倒地的声音,穿过林木荒草,传进敬亭颐耳里。

  他又重复一遍:“兵变,先攻巩州。”

  他不敢再等。他怕巩州多生变故,他怕浮云卿会陷在巩州那处危险地,再也走不出来。

第92章 九十二:心悦

  ◎卓旸表白。◎

  那日后, 虢国夫人像被杨节度使封了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起初住在脚店那两晚,浮云卿陷在床褥里, 辗转反侧。甫一阖眸,脑里就会窜出虢国夫人翘着她那猩红长指甲, 掐着尖细的嗓子,说“你就等着被我整死罢”这种画面。

  总是做噩梦。梦里与卓旸俩人出行,爬山游冰湖。正玩得好好的,虢国夫人就带着她那批手下, 拉紧弓箭, 一箭箭射向她与卓旸。

  醒后坐起身,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她侧眸睐见, 卓旸打地铺,睡得正香。

  浮云卿揉揉惺忪的眼,悄摸掀开床幔, 扒头看他。

  他睡得真香真舒服啊。两手垫在脑袋后面, 身子正躺,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口是心非的男郎,睡前嘴硬地说不冷,一点都不冷,没心没肺地盖了个小毛毯。夜深了,凉意袭来,抱头跷二郎腿的动作已经不能维持温暖, 又放下腿, 侧躺着睡。

  一张俊脸贴着不成形的枕头, 呼吸声清浅, 小到只能凑近听,才能听出声音。

  浮云卿盯着他看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就是想看他。她做了俩人生离死别的梦,真想拍醒他,让他发誓:我不会死,我要在公主身边待一辈子。

  不过又想,要是真这么做,卓旸这个人呐,肯定会嘟囔抱怨着说她疯了。嘟囔一阵,倒头再睡。

  那时与卓旸初识,他在她心里,是古板正经的小心眼。敬亭颐允她撒欢玩耍,他却说不合理,不可以。她邀请他同席用膳,他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坚决说不行。

  那个时候,她天天腹诽。同样的事情,敬亭颐能做,为甚他不能做。

  后来她慢慢了解他。他呀,完全不是什么古板先生,而是玩心颇大的年青郎。她总觉得,卓旸眉眼间溢着藏不住的桀骜跅驰。他喜欢用玩世不恭的话,用随性自在的动作,逗弄她。

  她总在他面前抱怨,“卓旸,你怎么老是惹我生气。”

  其实这不过是气话。她不是爱生气的人,更多时候,是天真懵懂的乐天派。敬亭颐纵容她,卓旸与她玩闹,她喜欢过这种轻松日子。

  她想说:“卓旸,你从没惹我生气过。那晚在青云山说恨你,是诓你的。”

  今下她已经理解了先前卓旸的拘谨与严厉。

  后来成了婚,敬亭颐无意提到,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用膳。敬亭颐问:“您可是国朝的公主,怎会不了解国朝的律法?”

  她确实不懂。

  律法是写给有犯法风险的人看的。她这辈子都会困囿于四方院墙内,偶尔出门打牌游湖,能犯什么法。

  正因不懂,所以许多事做得肆无忌惮。

  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肆无忌惮的底气和勇气。她可以不懂,但卓旸不能不懂。

  那些抱怨不解的事,今下都随直愣愣的冰凌一道消解了。

  浮云卿从小动物兵里,挑选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一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动物兵里,掺杂着一只浑水摸鱼的小狗,真是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