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她把小狗放在手心里,趿鞋下床,将小狗送到卓旸欹靠的枕头旁边。
两只小狗并排睡,无忧无虑无人催。
这两日,她与卓旸在内城外城转了几圈。随手捞过来一个当地的百姓,问:“巩州哪里有沙漠?”
百姓回:“沙漠嚜,站在崆峒山顶,能望见凉州的沙漠。”
言外之意就是,巩州境内没沙漠。要看沙漠,要么登巩州远眺邻州的沙漠,要么出境到凉州去。
诗人写“瀚海阑干百丈冰”,指的是每每逢冬,陇西的沙漠就会覆盖上无数层厚冰。
中原的孩子活了十六年,从没见过沙漠。浮云卿想,来都来了,干脆站在崆峒山顶,看看沙漠奇景罢。
想及此处,激动难捱。次日顶着俩比铜钱大的黑眼圈爬山,被卓旸笑了一路。
登山前,卓旸贴心地给她找了根拐棍。爬数百条台阶时,心想这条拐棍真是大有用处。
卓旸甩着短刃,三步并两步地走在最前,越走越轻松。拐棍其次,最末是呼哧喘气的浮云卿。
拐棍捣着阶面,浮云卿借力爬台阶。约莫爬了两百层台阶,她就连连摆手说不行。提起衣裙,坐在台阶上歇息。
当然,卓旸听不见她推辞的话。兀自走了老远,猛地回首,欸,身后的小跟班怎么没影儿了?
卓旸又折回浮云卿身边,“这就不行了?您想看的沙漠风景,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
浮云卿困得连连翻白眼,她枯着眉,萎靡说道:“当真不行。卓先生,你自己上去罢。你上去后,多看几眼沙漠。下山跟我仔细描述描述,就当我借你的眼看过囖。”
卓旸说这可不兴借,“来都来了,就是爬,也得爬上去。”
当然,他不会真叫浮云卿爬上去。顺走她手里的拐棍,蹲在她脚下的台阶上面,抬眼问:“要不我背您上去?”
浮云卿回那可不行,“我怕把你的腰杆压断囖。你先上去罢,我再缓一缓,慢慢踅上山。”
“不行。”卓旸一口回绝。
浮云卿坐在阶面,他蹲在她身前。从他这个角度仰头看,能看见浮云卿皱巴纠结的脸。他飞快瞥了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她的脚踝上。
隔着一层冬袜,仍能清楚睐见,她的脚踝浮肿,崴得不轻。
所以一路喊脚疼,喊没力气爬山,不是娇气的说辞,而是真的受了伤。
卓旸心疼地说:“崴脚怎么都不吭气,跟我说一声?”
“要是跟你说,你肯定会回:‘崴了脚,就不要爬山囖。找个医馆大夫看看,剩下几天躺在床上歇罢。’那可不行。”浮云卿扽落衣裙,掩住脚踝,“有事没事,我心里清楚。能爬上去,不要担心。”
事已至此,只能被背着上山了。因此卓旸再开口提背她上山时,浮云卿只点头说好。
就这样,卓旸把她喝水的小水壶别在蹀躞带上面,把她轻松提溜离地,背在身上。
“那拐棍怎么办?”浮云卿问道。
经她一提,卓旸才想起还有个拐棍。
“山里有道士,每日上山诵道法,下山讨膳食。他们都是热心肠的人,看见有个孤零零的拐棍落在这里,肯定会捡起来。”
这番说辞,唬得浮云卿一愣一愣。
她吸了吸鼻子,说那好罢。
哪怕背了个近百斤的人,卓旸依旧走得轻松。时不时淡定地说一番:“公主,您千万别趴在我背上睡着喽。您看看山里的风景,以后回了京城,这风景就是美好的回忆。”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子,成天只知道吃睡。我一直睁着眼看呢,我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看,我是一边看一边想我的诗。”
这话说得心虚。实际若非卓旸出声提醒,她早沉入了梦乡。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倒是小看您了。没睡就行,想想诗句,回去写在纸上,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大作。”
浮云卿说那当然。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不觉间就爬到了山顶。
冬天观山,随处可见光秃秃的树杈子与压得紧实的厚雪。没有葱郁林木的喧宾夺主,古迹就格外突出。
巩州修道风气盛,修道的道士,大多都住在崆峒山里。
途径山腰处的问道宫时,浮云卿与卓旸好奇地往里望了望。
小道士甩着拂尘,稚声道:“问道宫是道士修行之处,不供客人游览。两位若想窥道教风采,不如去山顶的紫霄宫,那里能上香结缘。”
今下放眼望去,绿琉璃瓦髹红墙的紫霄宫,就坐落在浮云卿面前。
她指着紫霄宫,“咱们俩去那里看看。”
卓旸担忧地说:“您的脚踝,当真没事?”
浮云卿说当然,“放心罢,我这么惜命,但凡伤得严重些,定会抱着脚踝连连哎唷。”
言讫,提着衣裙在卓旸身前转了个圈,证实自己的话。
卓旸只得由着她去。
紫霄宫长老是个耄耋老人,头发眉毛须髯,雪白到底。长老很开明,听说两位是外地人,热络地迎人进宫阁,介绍道教风采,恨不能当场收浮云卿与卓旸为道教弟子。
他说任他说,浮云卿当然不信。
天底下的人都去修道升仙了,谁还耕地产粮,谁还沙场御敌。
卓旸倒听得起劲,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叩拜长老,做入门弟子。
长老见他此状,捋着须髯,精神抖擞地讲解。
渐渐的,浮云卿被长老挤到一旁。站在卓旸身旁的人,成了长老。
既然这俩人聊得热火朝天,那自己又何必往前凑。浮云卿大度地让出地方,兀自往宫阁深处走。
路上她拦了位练功的小道士,亲切地问:“除了紫霄宫,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个好去处?”
小道士带她踱将殿阁最高处,指着前面另一座山头,“那里。主峰马鬃山巅有座真武殿,站在殿顶,遍观美景。就是不往殿里走,在殿外也能看到很多美景,甚至能望见凉州落冰的沙漠。”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浮云卿笑弯了眼,她正想问沙漠,这小道士就贴心地提到沙漠。
恰逢长老领着卓旸走到这处,浮云卿催促卓旸赶紧跟着她去马鬃山。
这头卓旸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三两句打发了长老,旋即背起浮云卿上马鬃山。
路上,浮云卿不悦地问:“跟那长老聊得异常火热,难道你真想修道?”
卓旸笑得狡黠,“哪能呢,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借修道的由头,朝长老打探了一些事。”
浮云卿追问是什么事。
卓旸隐去一部分事,说起另一部分,“我向他打探,崆峒山周遭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就看今明两日下不下雪罢。巩州的雪,下得大而厚,下一夜,往往就能堆到膝盖处。下了雪,天气骤然变冷,百余里商湖湖面结厚冰,适合玩冰嬉。商湖就落马鬃山南脚,是崆峒山周遭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您会冰嬉罢?”
浮云卿说当然,一时并未多想,反问道:“那要是不下雪呢?”
“那就玩不成冰嬉囖。其实各地的湖水都大同小异,商湖并不因湖水出名,而是因冰嬉出名。人家最美的景就是冰景,没结冰,当然没有去游玩的必要。不下雪,咱们去找其他地方玩。”
浮云卿叹一声气,“那还是希望下雪。冲着沙漠和冰嬉而来,总想一次玩过瘾。”
未几,俩人便走到了马鬃山巅。
先去真武殿里逛了一圈。三层殿阁里面阗满了道家藏书,道士警惕地护着书架,“客人,作甚都行,唯独不能动架上摆的藏书。”
浮云卿说当然,心想你不让我看,嘁,我还不想看呢!
她回想着小道士的话,心无旁骛地走到殿顶。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一面打量着安静的殿阁。
“看,快看那里!”浮云卿兴奋地扯着卓旸的衣袖,指着远处裹着冰的沙漠,笑得比春日的花朵还娇艳。
她笑时,弯月似的眼里载着远方的绮丽美景。她把手抵在围栏上面,伸手指着这一处,那一处,详细地描述壮丽风景,滔滔不绝。
卓旸侧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看过沙漠在一年四季的所有模样,甚至骑着骆驼横穿沙漠,那是去京城的近道。他口干舌燥地走在沙漠里,热浪拍打着他的脸,嘴皮子干裂得像冻裂的冰块,这里翘一块,那里翘一块。
所以他对沙漠景色,没多大兴趣。反倒趁着浮云卿不看他的间隙,认真描摹着浮云卿的眉与眼。
猎猎寒风吹起他的氅衣下摆,与浮云卿身上的氅衣时不时地交缠在一起。就好像,他搂过她的身一样。
就把氅衣当成手臂罢,这样想来,他也算与浮云卿亲近过。
在浮云卿转眸前,卓旸提前收回了视线。
他飞快瞥了一眼远方的沙漠,赞了句:“真美的风景。”
“要不说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呢。”浮云卿看得津津有味。
欣赏过沙漠风景,又一道走出殿,站在平坦开阔的山巅,静静欣赏群山景。
浮云卿寻了道古迹,瞧起来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烽火台。
烽火台所在地,地势高且平,适合瞭望侦查。站在烽火台边看景,视野最好。
卯初动身登山,如今是午末。置身自然,不觉时间过得快,只恨不能隐居在山林里。
噤声看了半晌,浮云卿开口说道:“许太医晚年隐居山林,看到的山中景色,应当与这处无异罢。缓缓说,她一直在找许太医的坟冢。上次相见,她说即将助许太医渡劫,渡的是情劫。她说,只要找到许太医的坟冢,俩人这辈子的缘分就尽了。”
侧眸睐望山的卓旸,话语顿了顿,问:“你说,许太医真的存在吗?”
卓旸说也许罢,接着念了一道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继而补充道:“于荣小娘子而言,万物所思,投映成万物所在。所思即所在。她能听见许太医说的话,入梦与他相会,在他的指引下,做了许多事。于她而言,这便是许太医存在的证据。她说许太医在,那就当许太医存在罢。”
浮云卿说这偈子当真有趣,“有趣归有趣,不过实在是虚妄之谈。这座马鬃山,难道因为我说它不存在,它就真不存在了吗?所思即所在,嗐,真该叫想出这道偈子的人从山上跳下去,看看山的存在,与他所思所想有没有半点干系。”
卓旸忍俊不禁,“左不过是一种念想嚜,信者自信。人家信,你硬要人家坠山证实不可信,人家当然不应。”
浮云卿反问:“那你呢?你信什么?”
卓旸不假思索地回:“我?我什么都不信。人活一世,信这信那,活得真累。什么都不信,走到哪算哪。路走得通就继续走下去;走不通,就拿根麻绳抹了脖子。”
也许正是太过随性,故而所思所行,覆水难收。
卓旸挪眼,眺望漫山白雪。
浮云卿说他咒自己,“年龄不大,天天生的死的,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您又怎知我没有确切的愁?”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愁?”
问来问去,还是问到卓旸自己身上。他闷着声,不肯说。
仅仅是,不肯说这个话头。
此刻马鬃山上,只站着他与浮云卿。风声静悄,他当然有无数话想对浮云卿说。
此刻,他是能感受到幸福的人。回想这一晌,出发前,他与浮云卿踅摸到一家早膳铺。店家热情招待,他与浮云卿坐在矮脚凳上,围着一张方桌,吃着烧鸡粉与大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