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装与韩从朗勾结,实则早向官家陈述了情况?”
杨思邈说是,“我没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愿她不要做什么傻事。太宗驾崩后,她承遗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简出,过着青灯古佛的苦日子。空守个太妃的名号,实则与女冠无异。早年有一子一女,后来都夭折了。认清河县主为养女后,精气神才好了点。男人为争权夺利,不断设局,落局的却总是无辜的女人。这出实在身不由己……”
延州事发,亏得杨思邈把状况告知了官家,事情才没闹大。如今延州安定,党项人没落半点好处,夹着尾巴逃跑。有的跑得慢,做了俘虏,受不了严刑拷打,便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所以在今下,禁军,陇西军,虢州军,都识破了韩从朗的歹计,三军合伙做戏给佘家军看,认真做了半月,结果还真把韩从朗给骗得团团转。
杨思邈开口说:“经此一事,算是摸清了驸马都尉的底。他的身份与目的,我军无需关心。陇西军,职责是守好陇西七十二州郡。旁的事,只要官家不说,咱们就按兵不动。”
成璟知道,杨思邈是在告诫他不要淌这趟浑水,但仍开口问:“若我方按兵不动,那公主……”
杨思邈数落他格局小,“你还不懂吗?救公主这事,用不着我军去抢风头。禁军,虢州军,有一方去营救就好囖。说不定,两军都会去!不要瞎操心,最后还会沾染一身腥。”
说倒也是这个理,成璟硬着头皮说好。后来送走杨思邈,刚想歇息,就见有人不顾守军阻拦,夜闯副使营帐。
成璟刚拔剑出鞘,竟见是他的妻胡佟踅来。
胡佟孕七月,肚皮顶得比鼓大。大夫说,这是怀龙凤胎的迹象,怠慢不得。成璟怕影响她歇息,故而俩人分帐而睡。
见胡佟掖着泪花奔来,他连忙放下剑,拥着她臃肿的身安慰。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成璟搵着帕给她擦泪,心疼地问。
哪知胡佟歪歪斜斜地跪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襕袍求情。
“郎君,妾恳请你出兵下兴州,把公主从歹人手里救出来罢。”胡佟哭得大声,“妾打听到,她受韩从朗那狗贼百般折磨,人都丢了半条命。郎君,你我能结缘,全靠公主做媒。今下她遇难,你怎能坐之不理呢?”
都说女怕嫁错郎,其实郎也怕娶错妻。好在成璟有幸得了位贤妻,俩人情投意合之际,每每会想起浮云卿。
若非橫桥那场相看宴,他俩估摸就要错过了。
不过感激归感激,但出兵攻打万福寨这事,还需再想想。
成璟的犹豫激恼了胡佟。
她猛地推开成璟,在他挽留之际,掏出一把短刃,虚虚抵着圆滚的肚皮。
胡佟随意抹一把泪花,坚决道:“丑话说在前,你要是不救,我和俩孩子就命绝于此!成婚后,我与好姐妹的来往越来越少。现如今,我只有公主一个好友。她良善体贴,我发过誓,只要我胡佟还活着,就不会让她受委屈。现在她颠沛流离,无人支援,我也绝不独活!”
说着就抬起手腕,不过在短刃接触到衣裳前,成璟就夺过了短刃,猛地甩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必!”成璟握着胡佟的手,给她揉着浮肿的手腕。
兴许是私心作祟,兴许是心底的意气被胡佟激发了出来。
他噤声片刻,继而开口:“我答应你。”
他说:“杨正使担心韩从朗会调换军符,故而把真军符交由我保管。军符在手,我立即领兵下兴州。”
胡佟哭得更惨,不过是欣喜而哭。
是夜火星四起,散是满天星,聚集起来,已渐渐成燎原之势。
敬亭颐站在瞭望台,俯视着十八连营。
刘岑猜他有所顾忌,不迭吹着耳旁风。
“庄主,再不发兵攻打京城,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凡此种种,这些劝解话,半月以来,他说了无数遍。
叵奈都被敬亭颐当成了耳旁风,充耳不闻。
没辙,刘岑只好使出杀手锏。
“我儿,你若还认我这个老父亲,我求你,起兵罢。”刘岑苦苦哀求,“你要知道,现在不反,往后再难占据上风。”
敬亭颐澹然道:“往后,会有好时机再次降临。我想,届时再反。待时机成熟,待各州郡都臣服于我,再起兵造反。”
敬亭颐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饱经风霜的刘岑。
在他记忆里,刘岑魁梧高大。而今,他长大了,刘岑却缩成白发老头。
“父亲,我想领兵攻兴州。”
敬亭颐的“想”,与旁人不同。他只要想,就会不顾一切地做。
曾经,他说想复国。如今,他的话外之意,是想救浮云卿。
刘岑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此时此刻,再多的劝阻都已无用。
刘岑直愣愣地看着敬亭颐走下塔楼,无可奈何。
良久,他喃喃道:“你该知道,放弃这个时机拐去兴州,于你于我,于整个虢州庄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愿你说的另一个好时机,当真会准时降临。”
次日,兴州又落着鹅毛大雪。
雪势将铁蹄声掩去大半,却还是被佘三灵敏地捕捉到。
看清寨外形势后,佘三慌慌忙忙地跑到凌云阁,说大事不好。
韩从朗搂着傀儡,斥他坐不住场,“什么事?”
“主子,万福寨外面忽然出现大批陇西军。小底站在塔楼上看了看,不是杨节度使那帮人,是成璟领着陇西军打过来了!”
一听这话,韩从朗忙捞来几件衣裳穿好。
“什么?”韩从朗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他们应该待在延州才对……”
怎么会,怎么会……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是被这三帮人合伙给阴了。
好啊,好啊,三帮人马给他演戏,把他骗得彻底。
韩从朗心里一沉,顾不上其他,穿好甲胄,召集佘家军应敌。
不曾想刚迈出凌云阁半步,就被箭矢射中了右腿。
眨眼间,气焰强盛的陇西军就攻破了万福寨,将佘家军杀得片甲不留。
射箭人正是成璟,他骑着骙瞿骏马,居高临下地睐着韩从朗。
韩从朗折断箭矢,“你……你为甚还能调动陇西军?”
成璟满眼凉薄,“会耍阴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放眼看看,你那数万佘家军,如今何在?”
何在?
韩从朗闻言望去,佘家军不在寨内,反而在寨外堆成了一座座尸山。
原来敬亭颐派捞玥给佘家军饮水的那口井投了毒。
佘家军打水洗澡,用膳。毒发正好需要一晚,清早刚穿好甲胄,人就已经软瘫无力,哪还能舞枪弄剑,只能任由陇西军刺杀。
所以常言厚积薄发,蛰伏许久,就为了今日的出其不意,一招致胜。
甚至不等韩从朗骑上马厮杀,败局就已落定。
死到临头,韩从朗心底倒像明镜一样,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佘家军全军覆没,不过好在他还藏有几批死士,密室里也有大批凶兽,能撑一时是一时。
此刻人与兽都被放了出来,场面混乱。
成璟并不想当即杀死韩从朗,遂将他死死捆住,交由两位军兵看守。
旋即握着缰绳拐头,遣散一拨人,对身后一小队人马说:“随我去解救公主。”
闻言,韩从朗笑得森然,他怎么忘了,还有浮云卿这个人物在。
成王败寇的无情之处就在此,成也一瞬,败也一瞬。
他的人生即将落幕,不过临死前,势必要把浮云卿也拉入地狱。
他朝成璟说道:“你以为,她会安生地待在院里吗?”
成璟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韩从朗抬着下巴,示意成璟往桥头渡那处看。
桥头渡燃起熊熊烈火,蟠木易燃,枝桠探进屋,会立即把几间屋烧得只剩黑齑。
业火吞噬着一方小院,没人能从这等火势里逃生。
就算今日不出意外,他也会派人点火烧院,烧死那个总是顶撞他的婊货。
“我用世间最硬最沉的铁链锁着她,把她关在金笼里。遣散女军,院里只留她一人。”他挑衅地看着成璟,“快去灭火,给她收尸罢。”
成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攮了韩从朗一剑。接着驾马,飞快踅至桥头渡。
一面灭火,一面试图闯入院。
火势愈来愈盛,成璟找来湿毛巾,正准备往里冲时,蓦地被一女军拦住。
这女军正是捞玥。
“公主不在此处。”捞玥沉声道。
顾不上想她这话是真是假,成璟本能发问:“那她在何处?”
捞玥没有回应。
说罢该说的话,她飞快跑没了影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偏偏成璟就信了她的话。
因为捞玥消失的那瞬,正好有亲信来报,敬亭颐领虢州军来了。
成璟松了口气,旋即投入胜负已定的战局,利落地斩杀死士与凶兽。
寨里刀光剑影,人影四处窜逃。未几,血腥味就蔓延开来。
几帮人浴血厮杀,谁都没注意到有道娇小的身影,灵活地躲过火炮流星与枪林箭雨。
雪势颓山,远处山脉绵延,像是要折倒在万福寨。天压得越来越低,逼仄灰蒙,叫人喘不上气。
血浆泡在纷纷乱乱的雪花里,不多会儿,纯白的厚雪地便全然覆盖上了浓烈的血色。
红与白交际之间,有道青影不断晃动。
浮云卿提着衣裙,不顾一切地往东头跑。
捞玥说,往东直走,道路尽头是万福寨的侧门。穿过侧门,她就自由了。
青衫飞扬,冰雪催枯了她的眉心。耳边北风呼啸,脸庞也像覆了一层冰。
浮云卿不顾一切地疯跑,裙摆翘起的弧度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