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桥下清波青绿影,在群山头的掩映下,她是茫茫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春意。
喘气声愈来愈大,浮云卿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穿回了春三月。彼时公主府内的乌桕苍翠骇绿,而她懵懂地待在廊下。
最初的最初,什么事都还没发生。
终于,穿过侧门。
她靠双腿,逃出了阴暗的囚笼,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俘虏岁月。
她抬起眸,眼前一定会是接她回家的军队。
她的确看到了数万大军,但大军受领头人压制,半步未动。
明光鎏金铠甲镀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年青郎,金银钿大刀配在腰间,远远望去,那是位英勇的将军。
哪怕隔着几里地,她仍能清楚地描摹年青郎的面容。
她爱得热烈,恨得极致的人,竟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敬亭颐。
浮云卿眼里的锋芒被他的甲胄割得粉碎。她没未想过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他如今是装都不肯装了,穿着前朝甲胄,淡漠地望向她。
那双眼里,总算浮现出它原本的神色——毫不遮掩的滔天恨意。
而后,他利落地搭箭拉弓,“嗖”地射出一把火箭,直直朝她奔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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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一百零一:回来
◎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冰天雪地里, 火苗倒显得稀贵。
浮云卿紧紧阖着眸,腿脚像被脚底下的冰给冻住了。有杆火箭朝她所在的方向射来,她的两腿却像灌了铅, 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确信,火箭不会伤她分毫。
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侧身望去,中箭的竟是韩从朗。
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此刻火苗灼着他的身,一尾火越燃越旺, 眨眼间, 他就烧成了个火人。长杆火箭射得精准,射穿了他的心。
活生生的人, 霎时被烧得面目全非。韩从朗胡乱翻滚,像一条竭力蠕动的肉虫。
浮云卿连连往后退,这时又有四杆火箭一齐射向他。
韩从朗的手腕与脚腕, 皆被火箭钉死。这条蠕动的肉虫, 被火箭强迫掰直。
渐渐有烧肉味传来,浮云卿这才意识到,箭矢头的火苗不同寻常。这类火苗焰温最高,焰火燃烧的热度能轻松熔化铜铁,何况是娇嫩的人皮。
韩从朗的喉管与鼻腔都呛出了大股鲜血,浮云卿只来得及乜见他暴突的眼珠,下一瞬,他的脸与身就化成皴皱黑黢的焦皮, 人也断了气。
浮云卿被眼前这骇人场面吓得不轻, 兀突突地愣在原地, 丝毫未曾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不过待在万福寨做俘虏这半月, 她也不是吃素的。没听见动静,但背后蓦地凉丝丝的,恍若有条蟒蛇在甩着尾巴靠近她。
没想太多,浮云卿飞快侧过身,扬起胳膊防卫。
结果——
“啪!”
这耳光扇得真是实在,不搀半点假。几里外,数万虢州军望得真切,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头浮云卿也满眼震惊。
原来那条甩尾的蟒蛇是敬亭颐啊。
敬亭颐侧着脸,那双澹然平静的眸里,浮现着些许惊愕。他也没想到,俩人小别重逢,话没说一句,他竟又被扇了一耳光。
缓过来神后,倒颇感欣慰。
很好,力气渐长,手法日渐娴熟。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仍旧顽强成长。
浮云卿的胳膊垂在身侧,暗自攥紧拳头。
其实她是无意为之,她本能地想开口解释,再一想,凭什么向乱臣贼子解释?再说,就算没这出意外,赶早赶晚,她都得把敬亭颐暴揍一顿。
就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偷摸睐她,她也偷摸斜眼观望他。
嘁,明金镀的甲胄都穿上了,真是威风得很呢。就这一副病弱身,还敢穿沉甸甸的甲胄,真该把他压病压倒,看他还怎么做忤逆之事。
她曾以为她见过敬亭颐所有模样。情动难捱时,他红着眼尾,揉着她渍层水光的嘴唇,一下比一下重。落寞吃醋时,他扯着她的裙摆,无声挽留。他光风霁月的模样,他澹然镇定的模样,她都见过。
唯独没见过他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模样罕见,她却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所以说剪不断理还乱。情意是捋不完的,尽管她心里不承认,但她仍旧爱着他。从前恨不得把爱意写在脸上,如今却只能压在心底,不敢叫任何人看出。
浮云卿本能地躲避,甚至往那具焦尸处挪了挪。
韩从朗死得磕碜,但好歹算是死了。
浮云卿揉着手腕,到现在她的手腕肉还肿得老高,韩从朗对她做过的坏事,她记得清楚,一件不敢忘。
俩人怔愣时,成璟骑马赶到。
他利落下马,觑见韩从朗的尸体,心里一阵恶寒。
成璟朝俩人掖手行礼,随即比了比手,示意亲信将韩从朗的尸骨带下去。
原本韩从朗被麻绳捆着,不料这厮还留有一手,悄摸用匕首割开麻绳,割了两位守兵的喉。
韩从朗不知从哪处听见浮云卿往侧门跑的风声,一路瘸着腿追到侧门。若非敬亭颐早有先见之明,带军守在侧门,浮云卿怕是又得遭受毒害。
成璟把经过解释一番,“臣原本想带这逆贼进京,打入诏狱,听候官家发落,结果他自己倒上赶着寻死。不过就算死了,臣也得把这具焦尸保存好,命人带回京城给官家看。”
死就死了,浮云卿想,她心里叹了不知多少声死得好。她的心思不在韩从朗身上,开口问:“素妆阿姊呢,她没受伤罢?”
成璟满脸为难,“这……公主,臣实话跟您说,寨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概打为乱臣贼子。臣都打听清楚囖,韩从朗与荣殿帅是主谋,而施小娘子,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这仨人也都与韩从朗有利益往来。所以这几人一个都逃不了,臣一并捆了,押回京城。”
成败只在一瞬,如今尘埃落定,贼子落网,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施家,荣家,杨家,韩家,四家皆有罪。
成璟没把话说太满,不过他想,浮云卿能听懂他的话意。
他知道浮云卿于心不忍,可既然敢淌浑水,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计划败露的准备。
成璟说罢,又转眸看向敬亭颐。
“驸马,这身甲胄威风,只是往后不要再穿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乱臣贼子呢。押送贼子归京这事,交由你去做罢。陇西军非承官家懿旨,不得擅自离地。”成璟又掖手朝浮云卿道谢,推心置腹地说:“臣与内子感恩公主做媒,自成婚后,总在想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这次率兵前来,违反军规,回去怕是得挨军棍。不过臣不后悔,若早点知道您的处境,臣定会提早率兵踏破万福寨。”
浮云卿感动地说道:“替我向胡娘子问好。待孩子百日举宴,我定去讨盏酒吃。”
琼林苑猎场上,胡佟道自己有喜。只是那时不显怀,洋溢着精气神。今下算来,胡佟已经孕七月了。时下孕妇常早产,不足月妊娠并不罕见。即将临盆的孕妇,因担忧她的处境,请成璟冒险出兵,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成璟应声说好。事情一件件地做成,他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说罢几句场面话,旋即骑马领军折回延州。
寨墙外,佘家军的尸体摞得比泰山还高。中毒的尸体不能留,敬亭颐摆摆手,霎时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尸山。
渐渐眼周可见全是黑雾,鼻腔里阗塞着难闻的烧焦味。浮云卿踅到角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成璟告别时,有那么一瞬,她真希望陇西军能把她送回京城。可这不是强人所难嚜……
她看不懂成璟眼里的深意。
迟钝如她,都知道敬亭颐这身甲胄是前朝服制,他带着叛军攻寨,就算扫清了另一拨乱臣贼子,难道就能洗清他欲图谋逆的罪孽了吗?
她不信成璟不懂,可成璟的确没说懂。
所以她走上了绝路,尽管她从牢笼里逃了出来。
她只能被敬亭颐这拨人带回京,可她不愿。若非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加上她不认路,她也想像成璟那般潇洒,寻来一匹快马,只管走就是。
黑雾缭绕,万福寨被火烧成灰烬,没有停留在此的必要。
雪越下越大,遥遥睐去,浮云卿就被快雪花酿成了个雪人。
敬亭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边,终于开口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随我回家。”
话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不等她回话,就兀自将她拦腰抱起,轻松地将她摁到北落马的背上,先给她披了件厚实的鹤氅,旋即利落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体型有差,故而身后的虢州军看不见浮云卿的身影。虽然痛失良机,但他们相信,庄主冒险救人,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想必是公主还有利用价值罢,理解,理解。
先前敬亭颐吩咐过,只要接来公主,虢州军应即刻兵分两路,一拨去均州,一拨折回虢州。故而此刻大军默契地分流,马蹄声整整齐齐,各自回各自的去处。
随敬亭颐一道归京的,是数位死士。这些死士浮云卿认得,先前在兔演巷来了场惊心动魄的初遇,后来敬亭颐调.教好死士,带到她面前展示成果。再后来,她与卓旸踅至商湖,十几位死士皆被韩从朗射杀。
见过几次面,每次心境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叫浮云卿多生感慨。
氅衣挡着冰凉的甲胄,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敬亭颐说什么话,她全当耳旁风。
她明明活着,脑里却走马灯般地重复着过往场面。
春三月至立冬前,这段岁月过得悠长闲适。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一桩一件皆有迹可循。可自打她知道敬亭颐的欺瞒,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扭曲缠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
她还记得,卓旸无助地跪在冰面上,不等她品出他眼里的悲戚之意,她就被韩从朗挟至万福寨。
起初,她是骄傲的青鸾,绝不能忍受此等侮辱。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外逃,被韩从朗掐着喉咙威胁。后来韬光养晦,趁着放风时打听消息。那时多么期待敬亭颐能带她走啊。
知道真相后,她内心崩溃。原来卧榻一侧睡的不是意中人,而是乱臣贼子。
她想,若能与敬亭颐见面,她怕是会失心疯一样地大吼大叫,宣泄她的糟心。
然而今下意外相逢,她却成了个痴傻儿,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喜不怒不悲,像具行尸走肉。
再回过神,听敬亭颐开口问:“您要去商湖看看吗?”
浮云卿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声音也涩得要命,“卓旸,他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