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40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没人捞到他的尸骨,可说他还活着,又觉无比牵强。

  提及卓旸,敬亭颐倏地勒紧缰绳。

  北落仰着头,冲着灰蒙蒙的天,长声嘶鸣。

  敬亭颐说:“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他从来不给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尽管今下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可浮云卿一下便勘破了他的话外之意。

  她没有立场指责敬亭颐。正如捞玥所言,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卓旸惨死,敬亭颐只会比她更心痛。

  浮云卿说看看也好,“商湖死气沉沉,不如拐到香津楼罢。我有物件落在那里。”

  茫茫天地间,她忽然觉得,没有一处是她的归宿。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又闹别扭了,不过不会闹太久。闹别扭期间,会把文案走完~

第102章 一百零二:后事

  ◎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北落与他的主人脾性相像。说过什么事, 立马去做,半点时间都不肯耽误。偏偏跑得稳当,骑在马背上, 不觉有半点颠簸。

  浮云卿抻手接着雪花,双手一拍, 酥雪霎时化成雪水,黏在指缝间,啪嗒啪嗒地往北落的鬃毛上流。

  她想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扪心自问,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北落脾性好, 鬃毛湿透, 它就停脚甩甩毛。它乖巧地甩毛,这厢敬亭颐就扣着她干瘦的腰杆, 带她往后挪。

  敬亭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手。

  他沉声说:“赶路要紧,不要玩水。”

  浮云卿没出声回话, 把头一扭, 看天看地,唯独不看他。

  她把敬亭颐素有的澹然化为己用,此刻凝眸观景,瞧起来闲适自在。然而心里始终不平静,雪水融进心扉,掀起一层层巨浪,快要把她拍死在岸边。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瞧瞧她身后这位男郎罢,穿着花里胡哨的甲胄, 金银钿大刀时不时擦过她的腿肚。如今他翻身得势, 从不称“臣”, 一句句“我”说得顺溜。

  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他会趴在她耳边, 轻声哄:“回家再玩闹,好不好?”

  他会穿宽松的对襟衫,任由她扯松宫绦,把他规整的衣衫扯得凌乱。

  如今的敬亭颐,满身锋芒,甚至都敢爬到她头上,反过来命令她囖。

  所以她喜爱的模样,都是他刻意伪装而成吗?她嫌他变了,可万一他生来如此呢?

  回过神来,蓦地吁了口长气。白花花的哈气喷薄而出,恍似一团浮云,一吹就散。

  不能打北落的主意,那总能呵气吹气罢。

  浮云卿想,她总算知道为甚失意的文人,要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了。若非这样,心里郁闷呐,郁闷到极致,就会寻来根麻绳抹脖子。吊死鬼死得多难看,吐着舌头翻白眼,她才不愿落得这般下场。

  于是只能做一些奇怪的举动。

  吹了几口气,上下嘴皮子一碰,暗叹敬亭颐心思深沉。

  敬亭颐模样比从前威风,可还像从前那般絮叨。

  拢紧她的氅衣,撩起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真是百宝囊降世,还掏出个细绒耳暖戴到她耳朵上。

  尽管话没从前说得好听,可该有的关心,一件不落。

  实话说,不悄摸睐他是假的。浮云卿不知瞥了他多少眼,不过每次侧眸,都没看到他嘴里有白气喷出。

  大冬天,嘴里不冒气,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人死了,身子冻得硬邦邦的。别说哈气,不冒尸臭味都是好的。二是提前往嘴里塞了冰块,含了半晌。

  她知道敬亭颐嘴唇和口腔的温度,曾经大胆地往他嘴里刮涎一番,几乎就快要被他的温度融化囖。

  好好的人,含冰块作甚。

  不迭腹诽时,俩人就进了巩州。

  敬亭颐贴心地给她讲起巩州的形势,“成副使带军兵分两路,一批攻落万福寨,另一批人马众多,平定巩州。今早寅初,陇西军悄摸踅及攻州,打得佘家军落花流水。这场仗打得轻松,佘家军皆已伏诛。陇西军特意封锁了战胜的消息,故而那厢韩从朗并未及时获取巩州的最新形势。”

  旋即补充道:“如今未末,想必地方厢军早已把场面清理好了。您去内城,不会看到血腥场面。”

  敬亭颐轻描淡抹地揭过此事。实则双方交战从不是件轻松事,从作战到收场,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时局就会翻个底朝天。战争过后,死尸众多,堆积成山,常伴有瘟疫爆发。故而收场时,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烧尸,接着泼水冲血,捡起断肢残臂,来回洒扫。

  光是消散血腥味,都得花费不少心思。

  及至内城,通衢干净整洁,闻不见半点异味。浮云卿心叹陇西军做事迅速细心,不愧是国朝最强盛的一批军队。

  巩州的景色与从前别无二致,无非冷清些,积的雪更厚些。

  无论战败战胜,受苦的总归是老百姓。这时老百姓惊魂未定,都关紧院门躲在家里。偌大的内城,几乎没人走出家门,细细一窥,倒像座诡异的死城。

  没想太多,浮云卿领着敬亭颐踱将香津楼,不曾想还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香津楼前仍旧搭着彩棚,棚架上挂着各种精致的彩灯。不过碍于天还亮着,灯罩子里的灯芯还未点上。

  走近后,眼前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只见虢国夫人满脸心虚,扣着猩红指甲,往一国字脸中年武将身后躲。

  那中年武将浮云卿不认得,不过他倒自来熟,兀自掖手行礼,“公主殿下辛苦。”

  浮云卿干瞪着眼,心想你好歹得先自报家门罢。

  现在她最怕听见“辛苦”这俩字。每每听见旁人对她说辛苦,总觉这一切好事坏事,都像被人提前谋划好一般。

  因为她始终蒙在鼓里,所以大家看不下去,安慰一声“辛苦”。

  浮云卿轻咳几声,正想开口问话,就听敬亭颐搭腔回:“杨节度使,你不在延州待着,怎么跑到巩州来了?”

  噢,原来这厮就是大名远扬的杨二哥,杨思邈。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面附和说是呀,“此遭多亏有成副使出手相助,我才能从贼窝里脱身。成副使提过一嘴,正使副使未承懿旨,私自带兵离地,违反军规,得挨数十军棍。他说正使你是延州最遵守军规的人,谁挨军棍,你都不会挨。怎么你就贸然跑来巩州了?”

  杨思邈自知理亏,尴尬地赔不是,“臣这次来巩州,是来向公主您赔罪的。您也知道,平南王走得早,无儿无女的,只留下一位孤零零的遗孀。平南王与臣感情深,他走后,弟媳没个依靠。杨家的家风嚜,只要姓杨,谁有困难都得帮一帮。弟媳也算半个杨家人,因此臣对她多有照顾。她嚣张跋扈惯了,只要不犯法,做什么事,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思邈推心置腹地解释前情,接着又说:“这不,弟媳最近看上一处宅邸,喜欢得紧。叵奈那宅邸早名花有主,不过那户人家只把地皮买了下来,常年不住。一个屋檐下,住不出两家人。臣想,干脆帮一帮。臣用了点私权,让衙门重置地产票,我们出钱把地皮买走。那时臣想,就算原主家来囖,用些银票也能将其打发走。后来听您来巩州游玩,臣赶紧给您定了脚店,就在香津楼。臣所言句句属实,若当初知道原主家是您,就是给臣一百个胆,也不敢占您的便宜啊。”

  言讫把虢国夫人推到浮云卿面前,“弟媳,你好好给公主道歉。”

  事已至此,虢国夫人只能敛袂道礼,数落自己的不是,祈盼浮云卿的原谅。

  说完话,又掏出一张地产票,双手奉上。

  “奴家的东西都搬干净囖,公主,这是奴家当时用来置买宅邸的地产票,请您收了罢。往后那宅邸是您的,您再来巩州游玩,奴家随时前来陪同。”

  浮云卿冷哼一声。

  巩州这等晦气地方,谁爱去谁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

  那猩红长指甲捏着地产票的边角,刺得浮云卿眼疼。

  浮云卿接过地产票,当着虢国夫人的面,把地产票撕得粉碎。

  动作慢条斯理,可每撕一下,总能令虢国夫人想起当初她站在宅邸门口,臭骂浮云卿的场面。

  那时她骂得难听,撕票的动作鲁莽狠疾。做事冲动,不曾想过后果。

  浮云卿猛地将稀碎的地产票往空中一抛,地产票沾着雪沫子,像一张张纸钱,纷纷扬扬地洒在杨思邈与虢国夫人身遭。

  “只因不知原主家是我,便能罔顾国朝律法,将地皮随意转手。如今知道是我登住不成,便携人前来致歉。若原主家非我,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俩的道歉了。杨节度使,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做事的。”浮云卿冷声说道,“你既然肯承认自己动私权,想是能接受处罚。杨太妃仗着娘家有你这个二哥护着,什么疯事都敢做。为了给清河县主一个好名声,她竟带着县主投奔韩从朗。这件事,你知道罢。届时会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此案,至于太妃与县主会落得什么刑,那就要看官府怎么判了。”

  这世间总是格外残酷。你有关系能走后门,能肆无忌惮地仗势欺人,可总有比你关系更硬的,你总得服输。陇西节度使又如何,只要沾上谋逆,不死个人都是轻的。

  国律如山,任你是天子还是平民,一旦犯法,公平待之。

  没人比武将更清楚律令的威严。杨思邈眼前昏黑,颤颤巍巍地说是。

  惊慌之余,也庆幸浮云卿并不知晓内情。他为官家做了许多桩忠心事,难道还没能力救回两位亲人吗?再说动私权,谁不懂官官相护的道理?做事靠人情,一环套一环。若因滥用私权被褫夺职位,那天底下的官员都得被遣返回老家!

  官家敢么?当然不敢。

  他心里想,公主与其警戒他,不如把这套话术跟她的驸马说说罢。明明驸马才是隐藏得最深的恶人,按国律,驸马受凌迟都不为过。

  反正人都有旁观看戏的顽劣天性。杨思邈想,傻有傻的好处,最起码能安生地多过几日。真怕到时真相大白,浮云卿会哭着抹脖子。不过皇家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杨思邈听着浮云卿的训斥,从不反驳,只附和教训得对。后来说一番场面话,带着虢国夫人离场。

  小厮生得一对千里眼,瞥见俩地头蛇走远,呵腰踅近浮云卿与敬亭颐,朝俩人比了比手,“二位贵客,里面请。今日后厨备好了香饮子,二位舟车劳顿,喝一盏香饮子暖暖身罢。”

  浮云卿摆手说不用,“原先我定的那间屋,可有新客住?”

  小厮回没有,谄媚地说:“嗐,莫说一间屋,如今整座香津楼,都给您留着呢。今日店家去外地办事,派小厮接应您。您身份贵重,小底不敢怠慢。”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跟着小厮上楼。一面叹,现在挣钱真不容易。小厮待在巩州,要顾着不得罪地头蛇,还要兼顾其他客人。短时间内,经历韩从朗占据巩州与陇西军平定巩州。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躲在家里不肯出来了。偏偏这小厮不仅敢出门,还热情待客,恨不得把浮云卿捧到天上去。

  小厮推开门扉,比手请浮云卿与敬亭颐进屋。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屋里空荡,放眼望去,什么私人物件都没有。

  小厮体贴地开口说道:“二位贵客,倘若没有其他吩咐,小底就告退囖。小底在一楼算账,有什么事,随时唤小底来。”

  言讫,不等客人回应,他就已关好门扉,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

  敬亭颐不解问:“您是有什么物件落在屋里了?”

  浮云卿不想跟他说话,兀自坐在床边,暗睃一圈空荡荡的屋。

  她倒也想让卓旸留下个什么物件,好让她来寻。可卓旸什么都没有留下,捎来的衣裳被韩从朗烧尽,而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入冰湖。

  她执意往巩州拐趟,仅仅是想看看这间屋。

  “国律,年前最后一月即十二月,白事不得大办。出殡摆席,不得声张。只许抬着棺椁下葬,不许嚎哭,不许布白幡。年底大家欢喜,大兴白事招惹晦气,明年霉运缠身。待来年一月,允许补办白事。”浮云卿垂眸道,“十二月归京,一月才能给他立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喜欢哪个地方?活着处处受限,死后总得葬在好地方。”

  心被扎得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

  浮云卿从没想过,她会待在这间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她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卓旸不能起死回生。

  他的尸骨,兴许是被剧毒腐蚀,又或是被湖里的食人鱼给啃得精光。总之,他因她而死,死得惨烈。

  在生命面前,欺骗还算得上什么事。卓旸是前朝世子,可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浮云卿说:“他过得潇洒,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厚葬罢……”

  说起这个话头,浮云卿终于肯对敬亭颐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