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们心里都清楚,缺席的这位先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默契地避开此事不谈,给浮云卿接风洗尘。
“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楼的饭菜,奴家也能让闲汉给您捎来。”麦婆子亲昵地搂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叹声气,“我不饿。”
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头春卧寝,“砰”地合上门,把麦婆子与侧犯尾犯隔在门外。
侧犯尾犯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麦婆子拍拍两位女使的肩,“让她自个儿待着罢。”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扉,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听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听得认真,身子直往门上贴。
不曾想门扉骤然一开,俩人差点栽进浮云卿的怀里。
浮云卿倒颇为镇定,手里揿着一张洇着墨水的宣纸,冷声问道:“驸马呢?”
“驸马……驸马刚才不是跟着您进府的么。”麦婆子绞着帕子回道,“奴家这就去把驸马叫来。”
然而刚旋脚走两步,就见女使慌忙来报,“驸马托奴家给公主说一声,他出去处理一些私事,晚间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声,“那等他回来再说罢。”
接着又“砰”一声合上门,“我乏得紧,睡一晌。禁中若传信让我过去,就推辞说改日再去。”
言讫,潦草摘下发髻上插着的篦子,将头发扯散,捞开被褥,蛄蛹窜进暖和的被窝。
来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进入梦乡。
门外,侧犯尾犯无助地望向麦婆子,“公主状态不好,她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麦婆子“嘘”了声,扯着两位女使走出院,踱将回廊。
回廊不保暖,侧犯冷得打哆嗦,一面问:“你们说,公主手里揿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尾犯说不知,“公主传唤驸马,所以那张纸是要赠给驸马的。看起来,俩人像是闹了场小矛盾。所以我猜,纸上或许写着,她想跟驸马和好罢。”
人都有好奇心与窥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麦婆子却能沉得住气,敲了下侧犯尾犯的头,“瞎胡乱猜。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小底的不要多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宽慰公主罢。”
外人掌握的消息,无非是韩从朗起兵造反,后来被陇西军平定。而韩从朗盘踞在万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为人质,受了不少委屈。内情约莫只有当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帮仆从,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听内情。
他们心疼弥补都来不及,打探内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盐么。
这件事扯出京内许多小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那都不是公主府该关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颇有种风雨飘摇的意味。卓旸牺牲,浮云卿与敬亭颐离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从像被遗弃的小孩,惊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从不敢松懈半分,劝退上门拜访的数家贵胄。
深门紧闭,戌末,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发着暖黄的光。
护卫军刚换过班,简单交接过事务,旋即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护卫军凝眸,原来是敬亭颐骑马而来。
护卫军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寻您,碰巧您出门办事。辛苦您往群头春跑一趟。”
敬亭颐说好,他没有把北落牵进府,毕竟公主府内并没有设马棚。北落温顺听话,但不愿被困囿于四方院墙内。敬亭颐抚着马鬃毛,指了个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没了影。
及至群头春,见麦婆子满脸为难,犹豫道:“驸马,您来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着,现在还没醒过来。要不您先到别处歇会儿,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给您说一声。”
敬亭颐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她。”
后来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群头春的仆从都劝离此地。
敬亭颐站在雪地里,抬眸望着面前黑魆魆的卧寝。
雪光月色交缠,一半洒在屋顶,一半洒在那道颀长劲瘦的身影。
初雪称作寒酥,而今晚的雪,像条光滑平整的缟素,自漆黑的天空泄下,轻飘飘地落在敬亭颐身上。
后来越积攒越沉重,几欲要把他埋葬在此。
良久,有片枯黄的光在黑魆魆的卧寝里亮起。紧接着,紧闭的门扉斜开一条狭窄的缝。
“吱呀——”
开门声在寂寥的院里荡出回响。
浮云卿没有挽发,墨发尽数散落,服帖地偎着她的身。她穿着单薄的荼白衫子,从前衣裳合身,如今穿上身,却显得有些空。
衫子下摆坠在雪地里,倘若忽视她手里的长剑,约莫会以为,她是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浮云卿眼神落寞无神,踱到敬亭颐身前,扽开一张纸。
宣纸第一行,落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我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食指往印泥里滚了圈,画押在此。你回去后,写名画押即可。”
直到此刻,敬亭颐才读懂她的异常冷静。
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不会伤心。这一路来,她不哭不闹,仅仅是不理他。
不理他并不要紧,她还是他的。
他从没想过,浮云卿会狠心至此,把和离书摆在他眼前。
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难听了,他没把握好度,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与他和离的念头。
在他与浮云卿这段关系里,他以为,他才是始终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他可以跪在浮云卿脚边,虔诚地仰望她。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举动,伪装成她喜爱的任何模样。
仅仅是因胜券在握,他知道无论过程如何,她都只能是他的。
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会引来浮云卿作何反应。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所以哪怕浮云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他依旧镇定自若。
仅仅坚信,也许她会恨他,但多少还是爱他的。
但今晚雪花飞扬,他再也无法从浮云卿的眼里窥出爱意,哪怕是半点。
恨他怨他,与他渐生嫌隙,他都不在意。
可她不爱他了……
她怎么可以不爱他。
敬亭颐扮起可怜,眼尾泛起红意,眸里藏着无尽僝僽。
“您要同我和离吗?”他低声问。
又来了,他又开始耍起扮猪吃老虎这一套。
“不和离,继续经营这桩失败的婚事吗?”浮云卿手指一松,和离书就被冷风旋起,飘到不知名的角落。
敬亭颐暗自松了口气。
浮云卿冷眼睇他,“什么都是假的,那你的爱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敬亭颐在心里回道。
原本可以把这句话当面说给浮云卿听,可话语滚到喉管,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噤声的模样,落在浮云卿眼里,全当是无声的承认。
既然无爱,不如快刀斩乱麻,把这段孽缘斩得稀碎。
浮云卿握紧剑柄,利落地提起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怼敬亭颐的胸口。
再往前凑近些,剑尖就能刺穿他虚伪的心。
人呢,真到寒心的时候,连半句废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失望地问道:“你有真心地爱过我么,哪怕只有一刻?”
好像世间男女反复成仇时,总要问句爱不爱我。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虚伪的爱,坦诚的爱,都是爱。情意捋不清,也许骗子编织过无数虚假的情话,到最后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敬亭颐认真望着这个决绝的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她期待着肯定的答案。他明明知道,她在给他解释弥补的机会。可事已至此,他已在绝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也回不了头。唯一庆幸的是,她还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