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次日见他烧退了,浮云卿揉着惺忪的眼, 甩了甩酥麻的手臂,唤来女使洗漱更衣。
在女使推门进来前, 她不忘给敬亭颐掖好被角,放下帷幔。她总想把敬亭颐藏起来,他病弱可怜的模样,只能给她看。再说昨晚她靠着他睡, 来回翻滚, 嘴皮子又嗛着人家的胸膛。
左胸口敷着草药,她聪明地趴到他的右胸口, 搂紧他的身不放。睡得昏沉,梦里只觉吃到了个樱桃。结果今早睁眼,差点把那处嗛破皮。他的素色里衣被她扒得凌乱, 痛得枯拢了眉心, 却仍纵容着她的霪。
像个被玷污的黄花闺郎。所以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被旁人看到了罢。
侧犯捧来一件檀色衫,说这是入冬以来最时兴的衣裳颜色。
尾犯附和说是,“外面冰天雪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所以人要穿得靓丽些,也能提提精气神。”
支开窗朝外看去,细箴竹帘依旧静静地垂落。夏天挡光,冬天遮风, 少数刺眼的光线与寒冷的风透过竹叶, 洒在廊里。
麦婆子掂来几个瓦罐, 搁在廊芜底下。又拿出掸子, 扫落廊顶的雪。廊下结着冰凌,后几日回暖,冰凌与积雪都会慢慢融化,水珠啪嗒啪嗒地滴进瓦罐里,过滤几番,就是冬水。开春,贡茶配冬水,风雅极致。
阖府并未因一个小插曲而停步,大家洒扫庭除,积攒年货。就算经历了伤心事,可日子该过还得过。难道因为死个人,新年就不过了么?说句不好听的,惨死的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是主家。大家惋惜哀叹,可毕竟与卓旸非亲非故,只当他命运多舛。
然而浮云卿不这样想。
她的生辰在大寒,过完生辰,四日后就是大年三十。细细想来,半月后就是她的生辰。在过生辰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弄清敬亭颐的难言之隐,要派人将信天游院收拾干净,整理卓旸的衣物。她还想去看看缓缓与素妆,她总觉得,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恰好内侍递来口信,说禁中传她过去一趟。
两位婆子领着内侍踅至浮云卿身旁。浮云卿抬眸,见内侍眼生,偷摸问麦婆子:“先前往府里跑的,不是苍巴和明吉这俩人么,怎么突然换人了?”
麦婆子小声回:“明吉那厮与韩从朗是一伙的。听说韩从朗出事那日,明吉与他往来的书信被一位环卫官抖了出来。那时听及巩州兵变,京城人心惶惶。其中内情,奴家不清楚,只知道后来明吉被关在诏狱,跟他走得近的内侍都受刑而死,唯独明吉好好地活着。您离开府邸许多日,京城的天变了三变。瞧见谁觉着眼生,倒也正常。”
苍巴是通嘉的干儿子,做了几日跑腿活儿,就被调至内侍省,跟着通嘉伺候官家。明吉呢,作为取出新火的人才,三天两头往各大贵胄世家跑。年青郎宠辱不惊,做事利落,浮云卿常塞给他跑腿钱。不曾想,他竟与韩从朗是一丘之貉。
新来的内侍拿不准浮云卿的心思,沉声催促道:“殿下,您接过旨就准备出发罢。”
浮云卿应声说好,一面吩咐麦婆子时刻关照敬亭颐。
这厢踱将北落门,正好碰见朝官下早朝。
金车偎着宫墙,浮云卿掀开车帘,偷摸听着朝官之间的攀谈。
“施枢密与荣殿帅都因子女遭了殃,都说养儿防老,这还没等闺女出嫁呢,就被倒打一耙。”
“最惨的还是韩相,深得官家信任。结果呢,儿子大张旗鼓地造反,被烧得不成人样。儿子死得轻松,连累他老爹全家蹲大牢。”
京城常年安逸,数日出不了一件大事。现在荣施韩三家成了今年最大的笑料,朝官们上朝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议论声能掀翻天。
兀自听了许久,浮云卿才发现事里的不对劲。
她知道,素妆投奔韩从朗并未告知家人,甚至连归少川都不知这事。而韩从朗在韩斯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韩斯本就对这个私生子不上心,所以根本没对他起疑。但荣家的情况,绝不是朝官所言。
荣家串通一气,缓缓没做实质性的恶事,但荣常尹却私自调军,为虎作伥。
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全都变了味。要想探清真相,只能当面对证。
待朝官稀稀散散地走远,金车才辘辘朝后宫驶去。
官家要她去仁明殿,却没说找她来有什么事交代。不过浮云卿想,就算官家无事告知她,她也会窝在官家身边喋喋不休地问。
仁明殿离慈元殿近,两座殿阁中间夹着一道长长的游廊。站在殿门外,示意宫婢去通报时,遥遥望见游廊底下有几位老道士,揿着黄符纸来回比划。未几,又有几个年青的小道士费力地搬来锁链,跟老道士说着话。
难道后宫闹鬼了?
浮云卿蓦地打了个哆嗦,来不及细想,就被宫婢请进殿里。
甫一进殿,浓厚的檀香味就往浮云卿鼻腔里跑。殿内搁着几座小火炉,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时不时迸溅出些许火星子,不过都被炉罩压在里面。
那头圣人,贤妃,淑妃仨人正捧着建盏呷茶,而官家挤在仨人中间,掀着书页默读。睐及有道身影走近,四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眸。
官家欣慰地笑了笑,亲自掇来条杌子,摁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叫她坐下。
“朕知道,你心里有许多困惑。今日把你叫过来,就是专门给你解惑的。”官家开门见山地说道。
见他胸怀坦荡,毫不避讳,浮云卿倒罕见地犹豫起来。
贤妃捧着黑釉盏,满眼心疼。
八月,官家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待九月初九秋猎,他要给她仨说件大事。然而在琼林苑,他却遮遮掩掩,说:“有这回事吗?朕不记得了。”
贤妃了解官家的脾性。他年青时忘性就大,年岁渐长,更记不住事。所以那时他称忘了要说什么,贤妃并未多想。
秋猎后,小辈们聚过几次,贤妃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只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听及浮云卿出门远游,她只当是去散心。如今才发觉,原来这竟是场巨大的阴谋。而操控全局的人,正是官家。
贤妃心乱如麻,“平安回来就好。年前好好歇着罢,把身上掉的肉都养回来。至于困惑,年后再说。”
浮云卿想,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耽误大好的时间,因问官家:“爹爹,您与兄姊们为甚要瞒我呢?您明明早就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您能告诉兄姊,为甚不告诉我呢?甚至还联合兄姊们独独瞒我一人。”
真正的原因官家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扬声解释道:“这事是爹爹做得不对。二月,朕就踅摸到了敬卓两人,仔细考察一番。俩人文武双全,谈吐非凡。朕想,这般优秀的男郎能当你的先生。三月,朕把两位男郎送到公主府。后来才查出俩人隐藏的身份,叵奈那时你执意与敬亭颐成婚,朕不好介入,只能由着你去。这些日子,朕一直派人观察敬亭颐。他真心待你,朕想,这就足够,往事不再计较。秋猎前,朕发觉他另有目的,于是在琼林苑闭门说事。瞒着你,是怕万一告诉你,打草惊蛇怎么办?他是个危险人物,不能轻举妄动。”
浮云卿说不止如此。回想起在兴州所见,她仍觉着亲自经历的事颠覆了过往的认知。
“驸马说,禁军与虢州军合力平定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自建朝以来,都属辽国疆土,什么时候变成了国朝的地盘?再者,您既然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那一定能查出来他手底下有数万虢州军。虢州军是叛军,您与驸马之前做了什么交易,竟能让叛军与禁军共事?”
官家低笑一声,“看来驸马还是对你有所隐瞒呐。”
他说道:“驸马与萧绍矩做了场交易。驸马托你向荣缓缓求来药方,没错罢。那药方能治萧绍矩与越国公主的病。药方给萧绍矩,萧绍矩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国朝。前历朝,十六州地域就被契丹人掠夺过去。说到底,十六州都是我们的地。萧绍矩一颗心悬在越国公主身上,他并不关心十六州归属于谁。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辽地与国朝都会掀起动乱。”
“至于数万虢州军……”官家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他有兵马,难道朕就没有吗?他敢造反,朕就第一个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旋即话头一转,“小六,朕知道你待他还有情意。朕放任叛军跳脚,只是想给你多争取些时间,让你劝劝他。朕不怕打仗,但说句实话,叛军禁军,不都一样是人命吗?临近年关,你也知道过好年是国朝百姓最在乎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能劝他走回头路的,只有你一人。朕的意思,你懂吗?”
听罢这番话,女眷们皆瞠目结舌。军国大事与小情小爱,被官家强行捆绑在一处,颇有种不靠谱的意味。
圣人蹙眉说:“小六待他有情,那他呢,纵使他待小六有情,难道会为了小六,放弃造反吗?纵使他想放弃,叛军还不同意呢!官家,你想想驸马的身份。他是前朝皇子,为了复国接近小六。如今真相大白,你半句不提和离,反倒催着小六劝降。未免太不厚道了罢!”
淑妃附和说是呀,“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嚜。”
浮云卿也说实在荒谬。
几人叽叽喳喳地否定官家的话,贤妃反倒一言不发,把官家的话碾碎思考。
定朝建朝以来,没经历过大的战争。五十年富庶安逸,百姓与军兵都被养得磨失了锐气。别听官家说得底气十足,实则若两军真打起仗,禁军与各地厢军未必战胜叛军。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而国朝的军兵,更像是何不食肉糜的暴发户。加上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哪里会敌得过虢州军。官家的意思是打仗不如招安,能动嘴皮子就不动拳脚,对两方都好。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在官家的遮掩下,几人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她心里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大家都疯了吗?
她疯了,敬亭颐疯了,一向理智冷静的爹爹也疯了。她看不透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说辞荒唐可笑,没解她的惑,反倒把她的心扰得更乱。
相较于浮云卿的惊慌失措,官家倒显得无比淡定。
他慢慢呷着茶,“从始至终,敬亭颐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大好江山,只要他想要,十之八九都会被他吞入囊中。年青时,朕或许会与他拼上一拼。可朕年纪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也就不愿计较了。朝局变幻莫测,满朝文武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朕呢。朕需要招安,把敬亭颐这个人才招过来,为朕所用。”
“就说说朕信任的韩相,施枢密与荣殿帅这仨人罢。平心而论,朕待他们仨不够好吗?可看看他仨,都给朕捅了什么篓子。这家儿子造反,俘虏朕的女儿。那两家女儿勾结逆贼,胆大包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朕把他们都关在诏狱里,他们寒心,朕也寒心!”
所以这就是为君者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偏偏没人起疑。
浮云卿正想提缓缓与素妆的事,就听见官家这番话。她想开口反驳,荣家勾结逆贼的罪过,不在缓缓一人身上。可若把实情全盘说出,良心又过不去。原本罪在一人,牺牲最少。她要是说实情,不是害了所有人么……
犹豫间,紧闭的殿门蓦地被宫婢叩响。
“道士们都准备好囖。”宫婢禀道。
官家见浮云卿一头雾水,便出声朝她解释:“韩从朗死不足惜,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难以收拾。朕已命刑部与大理寺联合查案,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眼下,这几家宅邸都被抄了,金银财产充国库。查抄荣家时,在荣缓缓的卧寝发现她大搞巫蛊之术。那时你还没回来,这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老道士说,留园不干净,需得摆阵除邪灵。若在平时,这等三教九流之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可偏偏临近年关,家家的眼都盯着留园。没办法,只能请道士摆阵做法。拢共要摆三次阵,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几日后立马做。”
浮云卿噢了声,说原来如此。
细细想来,她倒觉得官家说得有理。一年到头,百姓就指望着过新年除晦气。时候越是关键,方方面面越是不能出错。所以她认同官家的话,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诸方皆喜。
她相信,亲人不会害她。大家欺瞒她,的确是为她好。另一方面,她是国朝的公主,她得为百姓的利益让步。百姓想过安乐日子,无论付出什么,她也得让百姓得偿所愿。
只是敬亭颐当真会听她的话么。他有那么爱她么,甚至爱到为了她,甘愿放弃筹备数年的造反。
官家让她好好想想,权衡利弊。帝王的话语常常蕴藏着许多种含义,他其实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
帝王让她劝敬亭颐,劝不成,他会诛杀敬亭颐。这是最坏的结果。
从仁明殿出来时,万里苍穹又开始飘雪。
宫婢给她撑着伞,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浮云卿停脚,侧眸睐宫婢。宫婢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僵硬,衣裳被雪花洇湿,直打哆嗦。
“天怪冷的,你回去罢。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宫婢说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北落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您一个人撑伞,手指暴露在外,会被冻皲裂的。”
浮云卿把伞柄摁到宫婢手里,“撑着伞回去,熬点姜汤喝,暖暖身。”
宫婢无奈,只得快步折回。
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