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这样的事,敬亭颐早做得轻车熟路。可这一次处决却无比艰难,那剑像是也抵着他的喉,要划破他的喉管。
恍惚间,他跟着刘英成一起死了回。
但最后咽气的只有刘英成,死不瞑目。他的眼珠往外凸着,直愣愣地剜着敬亭颐,用凄惨的死相一遍遍地质问敬亭颐: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啊,为什么呢……
夜间的风将敬亭颐的身形吹得愈发清瘦。如今,他如愿做了具行尸走肉。再往前摇摇欲坠地走,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或许从他杀害第一个潜进府的死士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敬亭颐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死士把刘英成的尸身带下去,“剁碎,或者藏好,你们自己选。”
无论如何,刘英成的尸身不能被虢州庄的人发现。
敬亭颐给自己找着借口。或许是发现刘英成被旁人下了毒,活着也是痛苦,不如给他个了断。
又或许,他怎样通风报信都可以,但万万不该打浮云卿的主意。
过了今晚,他就真的无法回头了。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偏偏还要若无其事地演戏粉饰。
今晚,敬亭颐又是一身雪色长袍,映在月光里,脸庞被泡得模糊。
浮云卿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先前,她坚定地以为,死士是给禁中通风报信。不曾想,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潜进府,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杀她。
无巧不成书,刘英成一番话里透露许多信息,偏偏她就听到“刺杀公主”四个字。
看样子,死士与敬亭颐是一伙的,不过中间闹出了不愉快,双方互斗。
所以,敬亭颐也是想杀害她的罢。
所以他真正的难言之隐,是作为她的教书先生,作为她的驸马,她的郎君,却想杀害她。
这才是他心底的秘密。
浮云卿害怕地捂紧胸口,生怕自己的心会跟那死士一样,被敬亭颐毫不留情地捅穿。
她想逃,可往哪里逃呢。敬亭颐布下天罗地网,她逃到任何一处,都会被网罩得挣脱不出。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踱来。
“夜已深,您该回去歇息了。”敬亭颐僝僽地出声道,“今晚,让我伺候您洗漱,好么?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浮云卿自然说不好,可敬亭颐却置若罔闻,牵起她的手,踅及卧寝。
他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趁此时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等到数九寒冬,您可千万不能再这么任性囖。不能大冷天的跑到外面傻站,不能穿单薄的棉袜和薄底的鞋履。往后要听女使的话,穿冬袜,着冬靴。这样就能无所顾虑地淌雪了。”
“季节更替,常常容易生病。来年开春之际,厚衣裳不要急着脱。等到春暖花开,才能换上春季的衣裳。多喝水,不要总是等到渴了再喝。多喝热水,多吃热饭。小姑娘家,心肺肠胃都要照顾好,不能落下一处病根。”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吃饱睡好之余,不要忘了学习读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懂的就要问,不要怕麻烦别人。”
敬亭颐捧着棉布手巾给她擦脚,看她始终乖巧地坐在床榻边,一时并未多想,折到盆边盥了手。再折回时,竟见浮云卿泪流满面。
是被他那副模样吓到了罢。
他揉了揉浮云卿的发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我想,你还能做得更好。”
擦掉她的泪,他转身想走,却猛地被浮云卿拉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他欺着浮云卿的身,俩人一同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床幔应景地散落,将他们俩拢在一方旖旎的小天地里。
身下的小姑娘无助地扯着他的衣袖,哭得脸颊粉红,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侧,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狠了。
很像洞房花烛夜,但敬亭颐清楚,这夜不是洞房花烛,而是姗姗来迟的诀别。
他不知道浮云卿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停留。
敬亭颐慢慢地把衣袖从浮云卿手里抽出,狠下心来,无视她的挽留。
“睡罢,我一直都在。”
因他这话,浮云卿原本止住的泪,此刻报复似的流得更凶。
她大胆地用腿环紧敬亭颐劲瘦的腰身,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的腿丈量过他身上各处的尺.寸,所以在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敬亭颐有多憔悴。
白皙的腿肚从凌乱的亵衣里抻了出来,可敬亭颐却没有半分与她狎戏的心思。
“不要哭,睡觉。”
浮云卿不依。
她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颤声说道:“之前某一晚,卓旸莫名变成了个话痨,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后来他死了。今晚你也是这样,你要做什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但仍想听敬亭颐亲口说出。
然而敬亭颐再一次避开这个话头,继续劝她好好歇息。
不说,就当是默认了罢。浮云卿双腿绞得更紧,搂紧敬亭颐的脖颈往下压。
“敬亭颐,你把我当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宠物么?那我们呢,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当成什么,当成唯一的爱人。什么关系,如她所见,夫妻关系。只可惜,这份关系就快要走到头了。
敬亭颐握着浮云卿的小腿往下掰,一面俯身吻去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然而这并非他所愿。
“可您不必为我一人的主。您属于大家,而我属于您,这就足够。”
他用轻佻又真诚的话,四两拨千斤地绕开浮云卿想听的话头。
不过他的话毫无作用,反而让浮云卿哭得更凶。
她执着地扒紧他的身,仿佛只有紧紧相贴,内心的不安焦躁才能被抚平。
真到要诀别的时候,敬亭颐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任由浮云卿往他怀里乱拱。
怪可怜的,他就好心肠地再安抚安抚她罢。
敬亭颐低下头,含住她的唇瓣。他极其狡猾,溜进更深的腔壁后,渡去一个药丸。
“睡罢,好好地睡一觉。我保证,等您再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如您所愿。”
这个时候,浮云卿才意识到,她又中了敬亭颐设下的计。
她当然知道这深藏不露的药丸是什么,那是她与敬亭颐共同研制的阿胶柏子丸,专治失眠。药丸的分量,足够她昏睡上几天几夜。她竭力挣扎,可眼皮越来越沉重。昏睡前,她忽然明白了所有。
敬亭颐要抛弃她,独身去邓州。此去如商湖一行,再难回来。
昏睡着的浮云卿依旧流着泪,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泪,“真是水做的孩子。”
想来也是可笑,等浮云卿不哭了,他眼底又泛起红意。
万籁俱寂之时,他终于可以把心里话掏出来,摆在明面上。他是苟且偷生的失败者,但他的爱不是。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我爱你。”
泪珠落在浮云卿的唇瓣上,他低头细细吻去。
盖好被褥,掖紧被角,拢紧床幔,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门扉一开一合,他就已经走出卧寝。
剩下的,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商议
◎这是我的私事。◎
夜里岑寂得瘆人。站在檐下, 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敬亭颐在公主府内留了一批死士,临走前取出一封信,交到死士手里。他出声提到一个日期, “等这日到了,把信交到公主手里, 你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这批死士是按照傀儡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届时完成使命,会服毒而死,不会留下半点后患。
天气渐冷, 马蹄所踏之处, 到处都是坚硬的冰碴。酥雪层层堆叠,覆盖在冰碴层下面, 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门禁前刻,新宋门内外两拨人里应外合,把敬亭颐送出了城。
从京城至邓州, 快马加鞭, 只需走上半天。路滑难走,夜间行路不便,敬亭颐夹紧马腹,一面抚着马鬃毛安慰,一面观察沿路动静。次日清早,途经乡野庄稼时,被写门对的老汉拦住。
老汉白花花的胡须略显寒碜,声音却无比热络, “年青人, 你是从京城出来的嚜……你我有缘, 我送你一副门对。年底再忙, 也不要往外面跑囖,回家吃口热乎饭,比做什么都强。”
言讫便攥笔在红门对上写了几个字,胡乱塞到敬亭颐怀里后,拄着拐棍走远。
敬亭颐扽开凌乱的门对,上联“苦海无涯”,下联“回头是岸”。
所以老汉是要劝他回头么。敬亭颐顺势侧身,身后茫茫无际。顾不上思考老汉的身份,敬亭颐利落上马,直奔邓州。
那厢虢州军穿好了甲胄,列成方阵,听着站在高台上的刘岑讲话。
“诸位,我们韬光养晦数年,不就是在等复国这一日么!现在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一鼓作气,攻进京城!”
鼓舞人心这方面的事,刘岑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要让将士们精气神高涨,只说些假大空的话可不行。台下人头攒动,他在人前宣布了一件机密要事。
“北有燕云十六州做腹地,南有江东诸州郡配合。如今富庶的江东诸路皆被我军收入囊中,只需攻下京城为首的中原八郡,这天下就又是我们的了!”
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霎时欢声沸腾,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江东的事,刘岑瞒得极好,甚至连官家派出的最聪明的探子也不知。
刘岑轻轻松松地说出结果,然而过程中的心酸,大概只有他们几位亲历人才懂。当年敬亭颐新旧伤一起复发,请来无数医术精湛的大夫,都说这小子废了。既然武功方面废了,那就好好读书,凭靠一张嘴吃饭罢。不过纸上谈兵要不得,刘岑备好几本兵法,拴在马背上,让敬亭颐游历山川。
第一次上路时,敬亭颐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骑着北落马,一边读兵法,一边结实各种能人。一人一马闯南走北,再折回虢州庄,已是七年后。久别重逢,少年愈发出落,长成文武双全的年青郎,还给刘岑带来个好消息:江东诸州已表投奔心意。
那七年被敬亭颐一笔带过,他带回大半江山,也落得无数伤痛。敬亭颐在刘岑的看护下长大,原本生得活泼好动的脾性,病痛摧残一次,人就内敛一分。现如今,敬亭颐心思深沉,他在想什么,谁都猜不透,哪怕是生父刘岑。
空旷冷冽的山野间,刘岑带着将士静静等了很久。大半晌后,终于睐见一道人影飞快奔来。
待看清来人后,方阵外围的将士高高举起军旗,挥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西北风刮得军旗猎猎飞扬,红色的军旗面落着一个烫金大字——敬。
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国姓会改为“敬”。历朝尚红金色,关于红金军旗,有一句俗语:“旗红金,战常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