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敬亭颐迷晕她,她用铜球迷晕他手底的军兵,一仇报一仇。
她对军兵撒了谎。今晚敬亭颐不在,她想趁此时机,悄悄窜出去。坐以待毙非她所愿,这两日过得无比煎熬,她与敬亭颐僵持着,谁也不肯朝谁迈步。所以今晚,她要破局。
躺在床上,她的思绪清楚。出院后,一路直奔府门口,哪处都不做停留。可如今真出了院,反倒摇摆不定起来。想了想,决定先去信天游院看看。绝不多做停留,只是扫一眼这个冷清的院。
私心作祟,浮云卿猫着腰,将脚步放轻,遐暨信天游。
经过月洞门再往前直走,就能走到她想去的院。哪曾想刚过月洞门,竟遥遥窥见那院里闪着葳蕤的光。
好生生的,总不能是鬼火罢。浮云卿打了个寒颤,仔细遥望,那是昏暗的烛光。
看来院里进了人。
浮云卿捂着心口,这时万分庆幸,院里有座假山能让她藏住身。不知不觉地走到院里,定睛一看,差点吓破胆。
院里那道身影,她化成灰齑都能认出来。她趁敬亭颐外出办事出逃,结果造化弄人,人家正主根本就没出去!
院里,敬亭颐踩着一团蠕动攀爬的物件,眼里满是轻蔑。
浮云卿瞪大眼睛才看清,那根本不像人的物件,是被砍去双脚的死士!他痛得失了声,却仍扭动着身,竭力往外爬。
敬亭颐不屑地开口说:“有胆做内鬼,没胆承担后果嚜……”
下一刻,他拔剑出鞘,狠狠刺向死士挣扎的身。这一剑刺得迅疾狠戾,死士当场断了气。而敬亭颐还嫌不解气似的,在拔剑的同时,踩着死士紧挖着地面的手指,一点点将其碾碎。
有些场面,听旁人说与自己亲眼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效果。
血腥味隔着一条青石板路,直直飘进浮云卿的鼻腔。难闻,恶心,呛人得紧。一时没忍住,浮云卿轻咳出声。咳一声,咳意便再也止不住。没辙,她弯着腰,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忽地有道阴影压在身前,浮云卿慢慢抬眸。
敬亭颐不知何时转了身,趁她不曾防备,慢慢踱近她身边。
他难得露出跟从前一样的笑,恍似他还是曾经温润如玉,无底线地纵容她的夫子。
然而笑意不达眼底。月光洒在俩人脚边,模糊了一切轮廓,却把敬亭颐的眼神勾得无比清晰。
他眼里像淬了冰,难得向她解释,“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第108章 一百零八:坦白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无关紧要的一切, 他舍得开口解释。一旦她问回关键话头,他解释的底气又缩了回去。
浮云卿把脊梁骨抵在假山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面,犄角旮旯里的雪团被她一顶, 倏尔扑簌簌地砸向她的衣裳。厚襟子被雪洇得三分湿,袖管沉甸甸的, 变成沉重的枷锁,扣着她的手,叫她无法动弹。
在下一团雪即将滑落前,敬亭颐把她拉出假山。浮云卿惊慌失措,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人时的澹然轻松, 在睐见浮云卿那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难得透露出惊讶。惊的不是被浮云卿窥见恶行, 而是自己的失礼。
敬亭颐朝院里说了声,“把尸体处理掉。”
他当然不是对着空气说话。话音甫落,院里就出现几个蒙面的死士。他们对惨死的同行并不关心, 这个负责拼凑尸身, 那个泼水清场。死了个人,到处都是血,有几滴甚至还迸溅到墙上。这不是敬亭颐一贯以来的处置手法。死士动作麻利,偶尔抬眼,见敬亭颐满脸愠怒,霎时面具下的毛孔都抖了几抖。
清场时的血腥味最浓厚,不仅往人鼻里扑,还往心眼里钻。血呼啦差的场面摆在浮云卿面前, 她反应迟钝, 直到死士抬着尸体离开, 才恶寒地拍着胸口, 艰难喘气。
她问:“死士做了什么?”
敬亭颐说死士不忠,想必是说死士对他不忠。人的忠心总要有个归处,对敬亭颐不忠,难道是忠心于官家?
“通风报信。”敬亭颐将剑身的血珠擦净,“如今公主府的院墙,是京城里最密不透风的。不曾想,敌人反倒出现在内部。”
浮云卿轻轻噢了声,心里揣摩着敬亭颐的话意。按他的意思想来,那死士应该就是官家的人罢。
被这事一闹,浮云卿也没了出去打探情况的心思。冷丝丝的风拍着她的裙摆,叫她差点站不住脚。浮云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意瞥敬亭颐一眼,接着目光就停在了他身上。
以前春意盎然,敬亭颐穿着青袍蓝袍,既有年青人的锐气,也有小长辈的成熟。入冬以来,他常披着大氅,里面搭一件素色袍。氅衣宽松,但凡拢得紧些,里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根本看不清。不过就算看得清,无非是元青衫苍绿袍。
自从重回京城,每每见他,常是雪色或缟色袍着身。衣袍宽松,放量大,腰间不是配玉革带,就是搭一根弯弯绕绕的宫绦。不像造反头子,反倒像极了无欲无求的道士,差一步就能羽化成仙。他明光甲胄覆身,金银钿大刀砍人的飒爽模样,仅仅是昙花一现。
浮云卿有颗矛盾的心,有时格外不喜素净,在一众素净色里,格外不喜与白相近的颜色。大家都穿白衣往她面前飘啊飘,跟个鬼似的。说句不好听的,她觉得晦气。所以今下开口斥道:“如今公主府都是你的了,看你那狂妄样子,天下都是你的了,你难道不想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穿点喜庆的罢,天天白衣傍身,活脱脱一个短命鬼。”
这段时日,她嘲讽过许多句。反正依照她这处境,能做的只有口头上嘲讽。这番嘲讽话,是她说过最轻的。偏偏轻飘飘一句话,将敬亭颐砸成了个落汤鸡。
他垂眸看了看这身装束。袖身,衣袍下摆,到处落着血点子。真是奇怪的人呐,不在意真面目被她看到,反倒在意被她看到时,自己是狼狈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他曾想过无数次,他是翘首以盼的妃嫔,日夜盼望君王的临幸。旬日里,哪怕只有一晌能把君王盼来,过去那些不要命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可悲的是,他摸不透君王的心思,所以没日没夜地盥洗打扮,每一刻都得是漂亮的,用最美的姿态迎接君王。
这晚,他等来了浮云卿。而他的白袍与佩剑,都带着肮脏的血。他的姿态很失礼,自己都嫌弃这副模样,何谈去讨她欢心?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容许他胡乱想了。
敬亭颐回道:“短命算不上,不过……”
话语未尽,不过他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茬说,反倒问浮云卿:“您来信天游,是想做什么?”
浮云卿回:“院里还有他的衣物吗?”
说到这里,敬亭颐就懂了。
浮云卿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过去想他,窝在他的衣裳堆里,拱出一个窝。现在想卓旸了,也想要找几件卓旸的衣裳,窜到衣裳窝里,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忘掉已经发生的悲伤事。
怪可怜的。没人安慰她,没有时间容许她嚎哭一场,让她静下来思考。
敬亭颐说都烧了,“卓旸没回来的消息,刚传到府里,府里仆从就把他的衣物都烧了。人走衣也走,不然等到头七,再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头七?”浮云卿眼里没了光亮,愈发落寞,“再过几日,他就走了一个月囖。至今尸骨未寒,来的时候没有家,走了更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对敬亭颐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敬亭颐却回:“静一静可以,但一个人不可以。”
这等紧要关头,他真怕她一个人会遭遇不测。偏偏在浮云卿听来,他这是又想动用私权□□她了。
浮云卿噤了声,心想她非得要一个人来回逛。他能怎样,还能把对死士那一套照搬过来,用在她身上吗?
哪知敬亭颐对付她的方法是,她走一步,他跟一步,恨不得踩在她的脚帮子上面,跟她合二为一。
一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怒气,浮云卿转身,猛地推他一下。
“不要跟着我!你不是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吗?天王老子都没你这么忙!既然如此,你还去忙你的罢,不要管我!”
推搡的这下她没用真力气,毕竟心里还存着良知,敬亭颐还是个多重病根傍身的病人呢。不曾想敬亭颐被推得连连后退,然而他半点不生气,反倒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不忙了。”他说,“这几天,我留在府里陪你。”
浮云卿反问:“那后几天呢?”
“后几天……”敬亭颐犹豫道,“后几天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俩人又打起了哑谜。
浮云卿很讨厌空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说的人。她从小被教育,嘴不是白长的,有误会及时说清,有困惑及时问清。只要长嘴,就不会饿死。偏偏这个方法在敬亭颐这里施行不下去。明明三两句就能说清,偏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说,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求知欲就那么多,被敬亭颐磨耗尽了,就再难重新升起。
后来几日,她与敬亭颐僵持着,双方都很难堪。
偶尔捱不住窥探的心思,悄摸推开窗棂朝外望,睃见他坐在水井边,浣洗着她的衣裳。
这人真是奇怪。大冷天的,穿着单薄的衣裳,搅和着皂液浣洗。抢了女使的活计,偏偏欣然自得。再一恍神,他已经踱到藤架旁边,拧干衣裳里残留的水,将衣裳夹在藤架上面。
攀膊环着一道劲瘦的身姿,抬胳膊晾衣裳时,腹间肌肉起伏隐隐可见。青筋蔓延的手臂落着皂香的女儿家衣物,半点不违和。细长的指节揿起衣料,赏心悦目。
察觉到背后有道炙热的目光,敬亭颐侧过身,勾起嘴角。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合上窗棂罢。外面冷,不要受凉。”
他像从前那般温柔,不过浮云卿心里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敬亭颐不反,就算她忽视他的隐瞒与欺骗。
心境变了,她想的与从前完全不同。
浮云卿揉了揉眼,惊讶地发现,他鬓边又长了根白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绸带捆着头发,晃一晃身,白发就隐匿在了黑发底下。
临近年关,家家割猪羊肉,大吃大喝。她与敬亭颐倒是一个比一个苦命,都比从前消瘦许多。
浮云卿听话地合紧窗棂。
“啪嗒——”
窗扇叶骤然关闭,震得窗台边堆着的雪不迭往下落。
浮云卿心烦意乱地踢倒杌子,梨花木狠狠砸向地面,吱呀,吱呀……
所以她没听见在合紧窗棂的那一瞬,敬亭颐咳嗽得一声比一声急。
眼下还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然而病情从不跟着天气走,也不跟着人的心愿走。
敬亭颐摊开手,手心里滩着一团暗红的血。
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连逐渐恶化的病情,半句都没跟浮云卿提过。
敬亭颐若无其事地盥了手,血迹被冷冽的水冲走,他搵帕仔细擦了擦。
想过无数次要坦白,可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
这晚他又逮到个叛变的死士,很不凑巧,他必须在公主府内处置死士。因着他先前说过,这几天会陪在浮云卿身边,尽管看样子她并不喜欢他的陪伴。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守不守信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失信许多次,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成信用破产的老赖了。
敬亭颐踩着死士的背,“你是因为什么?”
死士抻着手,艰难地解下面具,梗着脖子瞪向敬亭颐,“你看看我是谁?”
不等敬亭颐说话,他又说:“我是虢州庄那批死士,潜入公主府,准备刺杀公主。而你次次阻挠我的行动,甚至还想杀我……”
虢州庄里的男丁,到了年龄后,会分成三拨人。一拨参军,一拨耕田生子,一拨充作死士。早些年,三拨人都还小,与敬亭颐是一起读书练武的伙伴。被敬亭颐踩在脚下的,是刘师门的小儿子刘英成,是跟他一起求学的刘英成。
敬亭颐眸色晦暗不明,“刘英成,你是因为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刘英成与近日来被他杀死的数位死士目的相同,他们都想把探到的消息报给在邓州驻军的刘岑。
刘岑对他起了疑心,不断派死士来摸清实情。但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揭下面具后,刘英成什么都没再说。但凡说话有用,磨破上下嘴皮子,他也要说。可他知道敬亭颐的脾性,他心里清楚,敬亭颐心意已决,再难回头。
刘英成一动一动地趴在地上,大有任君处置的决绝之意。
挑断筋脉,卸掉手脚,长剑刺穿骨肉,再一剑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