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54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浮云卿依旧没停脚,直冲宫城门。

  深门紧闭,门禁时只有禁军能进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麦婆子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边跑边大喊:“回来!您想做什么,奴家都不拦,先回来,好不好!”

  要紧关头,护卫军迅速接近浮云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云卿魔怔一般,将门禁抛之脑后,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着的宫城门。

  朔雪飞扬,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万籁俱寂之时,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夜寻

  ◎我不是疯子。◎

  御街正对宣德门, 通衢两侧分别落着开封府、秘书省与尚书省。宣德门后是大内宫城,这扇门离东宫最近。

  子时过后即大年初一,但此时夜深天未亮, 大家仍旧当作除夕夜过。点燃炮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在硝烟弥漫中守岁。所以即便在子时,即便大家都守在自家院里足不出户,大家仍旧清醒,仍旧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动静。

  子时过, 炮竹熄, 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御街一带静悄悄的,掉根银针都能清晰听见, 何况是咚咚地叩门声。

  “咚咚——咚咚——”

  浮云卿叩着金铺首,一声比一声响亮。

  比及护卫军孟军与张科慌忙赶到,将她腾空架走时, 宣德门已经被叩了四五声。

  麦婆子和禅婆子撑开伞, 叉腰大喘气,一道数落:“公主,夜叩宫门是国律大忌。您这次闯祸了!”

  浮云卿像是突然回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位,“我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孟军与张科俩人为了追赶浮云卿,连府门都忘了守,紧赶慢赶,还是晚她一步。见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 眼神里透露着懵懂, 俩人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说道:“公主, 您是失忆了还是傻了?您方才不顾一切地从府里跑了出来,还叩了宫门。完了,完了,这次阖府都得跟着受罚。”

  围着她的婆子与护卫军臊眉耷眼,而浮云卿却满心疑惑,喃喃道:“我一定是魔怔了罢。”

  她最后的清醒在看见灵堂里的牌位那刻,瞬间消散。她那时气极了,只要她不承认,只要她没亲眼看见敬亭颐下葬,他就没死。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给她的驸马立好牌位,凭什么挂白幡,凭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揿起牌位,猛地往地上一摔。接下来如他们所言,听不见身后的呼喊,一路提着衣裙疯跑,跑到宣德门前,不计后果地叩响宫门。

  浮云卿无措地揪乱头发,脸色比雪沫子还白。眼里蓄了泡盈盈泪花,她往婆子身旁躲了躲,可婆子也后怕地躲避着她的靠近。

  浮云卿彻底愣在原地,“我是不是生病了……”

  粗枝大条的孟军回:“您的病刚好。一年到头,末了您还带来个惊吓。”

  不怪他说话尖酸刻薄,实在是因此事重大。前朝有个夜叩宫门的公主,后来行杖八十,当场咽了气。公主失责,公主府阖府连坐,跟着行杖八十。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三四十口人都受尽折磨而死。

  他当然盼浮云卿好,可更盼自己能好好活着。旧例在前,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

  禅婆子瞪孟军一眼,“说什么屁话呢。你这张嘴要是不想要了,那就削下来。”

  紧接着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冷风灌袖,大雪浇头,此刻几人异常清醒。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清楚地听见宣德门后一阵骚动。

  不过揉了揉眼的功夫,宫墙头便出现大批禁军,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宫门,窥听门外的动静。

  副统江舵撤开锁篦子,吩咐随从开门。

  沉重的“咣当”声响彻禁中,沉寂的禁中久违地躁动起来。

  往往是有重要军情骤然到来,朝官才会冒险叩响宫门与皇城门。不过更多时候,就算遇上反贼逼城,国朝将倾的危急情况,那帮守礼法的朝官依旧会按照请开宫门的步骤,一步一步走。

  官阶低下的朝官没有资格请开宫门,往往是肱骨重臣得官家敕命,持鱼符告知具体情况,经中书门下盖公章,再由监门卫诸官上劄子奏准,取开锁篦子的钥管,合符勘验,才能打开宫门。

  因着步骤多而杂,故而建朝以来,从没出现过叩宫门的情况,何况叩的还是紧守大内的宣德门。

  江舵深吸口气,就怕再听到前朝余孽重新袭来的消息。结果推开门,仇敌没看到,反倒看见老熟人堵在门口。

  “臣问公主殿下安。”江舵掖了掖手,“您这是……”

  事已至此,浮云卿揩去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爹爹。”

  江舵反问:“您是有什么事?是知道哪里又有逆贼反了,还是探清了重大案件?”

  浮云卿摇摇头,“与这些无关,我有些事要亲自问爹爹。”

  江舵眉头皱得能打官司,“您知道夜叩宫门意味着什么吗?与这些无关,那您是为了私事么。您轻松叩响宫门,麻烦的是整个禁中,甚至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这一会儿功夫,几千禁军齐聚,整装待阵,就怕军变发生。您要是继续叩宫门,想必陕西路的边防效用①都能马不停蹄地赶来囖!您为一己私欲,麻烦整个国朝,您真的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吗?”

  浮云卿本就精神恍惚,蓦地挨江舵一阵痛批,泪花又飘在眼眶里。

  她指着自己,“我,被你们从头骗到尾。现在我想讨要个说法,这都不可以吗?”

  听她说到此处,江舵心乱如麻。

  公主自己选的驸马都尉是前朝皇子,是造反头子,如今是一具躺在棺椁里的尸体。江舵与这对夫妻打过几次交道,从前心怀愧疚,心疼他们俩。不过今晚瞧见浮云卿出现在此,那点愧疚霎时消散不见,剩下不解与气愤。

  见浮云卿执意要进来,江舵抬脚堵紧门,抬高话声道:“国律:夜叩宫门者,殿门杖九十,宫门及宫城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您叩的是紧挨着大内宫城的宫门,当门杖八十。这个时候,您不担心自身安危,反倒请见官家。罔顾国律,成何体统!”

  说话间,开封府府尹浮深与两省官员都皱着眉头踅到门前。

  雍王浮深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官家即位后,封他为开封府府尹,挂名任职。真正管辖事务的是权知开封府的乌勍,让浮深挂名,无非是借他一双眼监视京官举动。浮深呢,与官家兄弟情深,两家子女也走得亲近。

  这厢浮深远远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侄女,你不呆在府里过年,怎么来宣德门这里了?方才我与同僚聚在屋里打牌,听见有不要命的哐哐叩门,顾不得胡牌,赶紧来这里查看情况。”

  话说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颤声问:“侄女,你不会就是那叩宫门的人?。=”

  浮云卿抄着手,跟个鬼魂般,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听及浮深不可置信的话,她抬眼凝睇,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叔翁”。

  这一声叔翁把浮深叫得心都要碎了。一帮年青后辈里,他最疼这个鬼灵精侄女。心疼她的时候,礼啊法啊,什么都不再顾及。浮深解下鹤氅,披到浮云卿身上。

  “可怜孩子,为了见大哥,你竟冒着风险夜叩宫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得跟他说?”

  浮云卿摇摇头,“有些事想不明白,回过来神,我已经站在宣德门前了。叔翁,你不要套我的话。我想知道的内情,只有爹爹能告诉我。”

  心思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浮深尴尬地揉揉鼻子,侧眸睐向江舵,“副统,看在孩子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放她进去罢。她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事已至此,不如顺着她的意去罢。”

  江舵扶额,“雍王殿下,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浮深身后的一帮朝官哪见过这危险场面,一时议论纷纷。

  僵持间,宣德门后又踱出几人。众人瞪眼细看,竟是东宫派来了人。

  穿过宣德门,往西直走数百步,就是储君储妃所在的东宫。因此但凡宣德门处有甚动静,东宫听得最清楚。

  太子詹事袁行也朝浮深与浮云卿两位贵人叉手作揖,“两位殿下安好。太子殿下派小底来问一问情况。”

  浮云卿侧身直面袁行也,低声说道:“宫端②可能请内侍往后宫跑一趟?”

  袁行也见多识广,来的路上早听内侍禀明情况,说的纯属场面话。实际发生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欸了声,“既然来了,您就进来罢。不过您想茬了,官家没待在哪位娘子的殿阁里,反倒连夜召见文武重臣,待在启和殿议事。新年伊始,初一要行大朝会,官家原本能等天亮后,在垂拱殿上朝时说事,偏偏赶在除夕夜。天落落黑,启和殿就阗满了人。”又伸手一指,“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都待在启和殿。这不,到现在殿还亮着呢。殿门紧闭,灯火通明,想是讨论要紧事呢。”

  浮深说宫端明理,“错已酿成,将错就错罢。”

  言讫,走在最前头,领着浮云卿直奔启和殿。

  浮云卿不懂事,门外那些朝官却怕得要死,推辞说省内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推搡着走远。

  宫端传达的是太子的意思,更是官家的意思。既然官家有意引浮云卿去启和殿,江舵也不便再拦。

  禁军面面相觑,为防事情闹得下不来台,江舵开口吩咐道:“弟兄们今晚都多操点心,万不能再出差错。你,还有你,各领一队,巡视禁中。”

  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浮深一帮人。

  胆大的宫嫔跑到北落门前,扒着头望前朝那边。禁中的风声不比民间慢,耳朵尖的已经知道夜叩宫门的正是浮云卿。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她们直道可怜,祈求她能度过此劫。

  后宫还算得上平和,前朝那处却已经炸开了锅。

  因着走得快,环境暗,慌不择路间,谁都没注意到浮云卿的变化。

  知道前情的婆子与护卫军被拒在宣德门外,他们忽然想起浮云卿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是疯子。”

  一味掩饰,其实是变相的承认。

  一桩又一桩的事几欲压断了浮云卿的脊背,她变得扭曲,癫狂,偏执。

  每个黑夜,她被心事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却总在次日清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拼凑好,掩饰逐渐加深的裂痕。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攥来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逼近启和殿。

  而后,用脆弱的身子猛地砸开殿门。

  作者有话说:

  ①效用:宋代军士名称,又称“效用士”。

  ②宫端:太子詹事。

  如果能赶在高考那几天正文完结,那就太好啦=v=

  粗略算了一下,还有大概3万5可以正文完~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启和

  ◎那一箭,是谁射的?◎

  启和殿位置偏僻, 亘在北落门前头,是离宣德门最远的议事殿。所以除非有殿直报信,启和殿内诸位根本听不到宫门被叩响的声音。

  想来真是凑巧。殿直前脚报公主夜叩宫门, 浮云卿后脚就冲了进来。

  说是“冲”,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殿内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禁军把守, 将数位文武朝官拥在中间。这晌殿门“砰”地被撞开,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大家一齐朝殿门口望去。

  这一望,差点没吓个半死。

  来的路上, 浮云卿悄摸将鹤氅解下, 扔在雪地里。朔风一阵接一阵,刮得她发丝凌乱。所以踅进殿时, 她裹着一身缟素色的衣衫,披着长长的黑发,枯眉耷眼, 活似女鬼降临。然而比她女鬼般的装束更吓人的是, 她竟提着剑进了殿!

  殿门外,浮深与袁行也几人瞠目结舌。

  禁军拔剑出鞘,拥在浮云卿身前,剑身泛着寒光,毫不客气地指着她。

  满殿岑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新上任的谏官丁伯鸣。他持着笏板出列,肃声道:“官家,门禁是祖制, 不可不严。公主不仅叩了宫门, 还提剑上殿。此乃大不敬!连逆贼都不敢与您正面交锋, 公主此举, 意欲何为?必须严惩!”

  丁伯鸣是丁伯宏的兄弟。丁伯宏被查出与韩从朗有书信来往,半月前处以绞刑。丁伯鸣呢,继承了他的官位,一并继承了他的执拗与大胆。丁伯鸣恪尽职责,这会儿又趁乱参起浮云卿的状,“叛军皆以伏诛,公主虽不知情,但毕竟与逆贼相处一年有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奏请降公主罪,并同违逆门禁之制,持剑上殿,数罪并发,一道处决!”

  他心知这话会戳中官家的逆鳞,故而说完话后,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