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话音甫落,有几个爱跟风的朝官附和说丁伯鸣的话在理,一并跪在他身旁,奏请官家降罪。
剩下那些朝官来回张望,站在殿里一言不发。
今晚商议燕云十六州的后续治理,事关重大,三位皇子穿着朝服,站在队列最前,时而反驳朝官的奏请,时而献出自己的想法。皇子嚜,向来只会纸上谈兵。真遇上什么事,星点经验全无。因此窥见今下的危急场面,三位皇子都愣在原地。听罢谏官的话,才迟迟回了神。
太子浮宁侧身瞥浮云卿一眼,见她怔忡憔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浮云卿被逼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他们这帮人造成的。浮宁并未劝浮云卿放下剑,反而厉声回怼丁伯鸣。
浮路与浮俫紧随其后,痛斥丁伯鸣武断行事。
官家呢,窝在椅里,不迭揉着眉心。他心知浮云卿会来禁中见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命也不要了,错事一桩接一桩地做。
几只出头鸟叽叽喳喳,笏板磕在地面,砰砰作响。无凭无据,不能滥杀士大夫。所以这些谏官与学士,话语愈发猖狂,竟都讨论起怎么让浮云卿走得体面了。
官家拍巴掌叫停,“我看诸位是在暖和地待久了,头脑不清醒。现下殿外雪絮朔风不绝,诸位不如站在雪地里清醒清醒。惯得诸位无法无天,要不要把朕的脑袋也砍下来,以泄诸位心中之愤呐?”
丁伯鸣叩首说臣不敢,“官家仁厚慈爱,然律法万万不可违。若不杀鸡儆猴,那好,往后这宫门任人敲,禁中任人持剑,那才是无法无天。”
僵持之际,那头随行内侍捡起鹤氅,快步踅到浮深身旁,将鹤氅递到他手里。
浮深叹了口气,“侄女,你这是……为了一个男郎,大逆不道的事你要做尽了!何必呢,好儿郎多的是。这样好么,叔翁明日就给你办场相看宴,还定在橫桥。届时把全城年青人都聚在橫桥,供你挑选,行么?”
见浮云卿岿然不动,浮深上前一步,“侄女,不要错到底。你把剑给我,剩下的事,叔翁给你解决。他是驸马,不是你的爹娘。人家磨刀霍霍向猪羊,你怎么磨刀霍霍向自家人呢?快,把剑给我,别被情爱蒙了头。”
说完飞快踱及浮云卿身旁,拽住剑柄。浮深想,劝不动,那干脆硬抢罢。拽住剑柄,不料遭浮云卿猛地一推,浮深踅了个踉跄,幸好被禁军及时搀扶住。
长发飘飘,有时的确很碍事。譬如眼下,齐腰黑发挡住浮云卿苍白的脸,浮深根本没看清她的神情。
这时候,浮深真想把浮云卿的头发撩开,可又怕吓到浮云卿。只能屡败屡战,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剑夺过来。
带剑上殿,与逆贼无异,国律当斩。浮深劝着劝着,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抬高话声道:“他是给你下了降头么?侄女,你魔怔得不轻!”
一声怒斥,终于把浮云卿喊回了神。
她侧过身,迈步朝浮深走去。可刚走半步,禁军就围紧了她,数柄长剑指着她的脑袋。
只差半寸,锋利的长剑就能把她的脑袋削下来。
官家再也坐不住,拍桌而起,“小六,把剑放下。殿里诸位不是你的仇家,你的剑该指向逆贼。你带剑进殿,是想针对谁?”
有官家开头,诸位朝官算是打开了话匣,七嘴八舌地附和说是。
浮云卿却充耳不闻,剑指着地面,继续迈步朝浮深走去。
没有官家的指令,禁军并不敢伤她。她走一步,他们便围紧一分。
浮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侄女,你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了?”
浮云卿僝僽地说道:“叔翁,你觉得,我叩宫门闯启和殿,仅仅是为了小情小爱么?”
浮深回当然,“不仅是我,你问问大家,他们难道不这样想吗?你是被那逆贼,被那妖孽下了蛊,被他迷得七魄丢了三魄。你从前多么乖巧啊,看看他把你迷成了什么魔怔样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浮云卿的心,她勾起嘴角,惨然一笑。
“那就当我是为了他,为了一个妖孽逆贼。”浮云卿睃了睃殿内众人,他们几乎全都幸灾乐祸地乜着她。他们的眼里满是轻蔑与嘲讽,在他们眼里,她是为逆贼喊冤的疯子,她德不配位,活该受尽极刑。
偏见已定,无论她怎么辩解,她已经是只顾情爱不顾大局的形象了。
天大的冤屈摧毁了她的清醒,她瘦骨嶙峋的枯瘦身,该怎么撑起比天高的偏见。
浮云卿惨笑出声,旋即撇起嘴角,在无数道目光中,慢慢抬起手腕,剑身直怼众位朝官。
兴许是被她孤注一掷的气势唬住,真到紧要关头,禁军的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
而浮云卿恍若一缕鬼魂,轻飘飘地移过去。她指着站在队列尾的朝官,“那一箭,是谁射的?”
话意不明,朝官又没亲眼看过,怎么会理解她的话?娇小的公主,比五大三粗的男人低上一头,可对上她的眼,总觉自己是被猎食的海东青盯上了。朝官发怵,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浮云卿冷笑出声,每往前走一步,就会问一遍这句话。
“那一箭,是谁射的?”
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她走后,暗骂一声“疯子”。
有人发怵,也有人毫不惧怕。丁伯鸣趁乱爬了起来,等浮云卿走到他面前问话的时候,反讽回道:“是谁射的,重要吗?逆贼敬亭颐万箭穿心,早已伏诛,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好事么?射得好,就该将他射穿!”
恨意无端而生,通过夹枪带棒的话语宣泄出来。丁伯鸣的话比毒箭更锋利,直往浮云卿心口扎。
她本就不甚清醒,而今心里的魔障被丁伯鸣尽然激出。原本是颤着话声质问,今下受了刺激,猛地揪着朝官的衣领大吼大叫。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这么恨他?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个被揪衣领的,恰好是浮俫。
他满眼震惊,艰难地吞咽了下。
“小六,是我啊,是三哥。你能看清么……有话好好说,冷静,冷静。”
浮云卿面目渐渐狰狞起来,她头脑发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节,颤抖得愈来愈凶。到最后浑身发颤,可身子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摁在原地,挣脱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谁在劝她,谁在骂她,谁在笑话她。
耳里阗杂着无数喧嚣,她讨厌这股挥散不去的喧嚣。
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觉地握紧剑。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料到浮云卿会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惊恐地连连朝后退去。万幸刺得不深,只是划破了衣裳。
“小六,你疯了!”官家怒斥道。
言讫,不顾朝官阻拦,三步并两步地走下台阶,一把夺去浮云卿手里的剑,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射穿了他的心么。好,朕告诉你!”他说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杀了朕吗?”
说不清是精彩还是惊恐,朝官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脸比暴雨来临前的天还阴,比盛开的牡丹花还红,比泔水还臭。一张脸百种神情,额前青筋突突跳。吼声在殿内回荡,他甩袖扶额,“是朕执意要他死,你还不明白吗?伤及心肺才会致命,他必须得死,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愿。”
浮云卿盯着他额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知道与听他亲口说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蓄谋已久。她与敬亭颐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原本以为是天赐良缘,结果却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乐呵的傀儡,手脚被傀儡线穿过,以为自己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宠爱与自由。甚至痴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给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宠爱与自由不过是筹码,温水煮炖,直到被烧熟了才蓦地发现,原来她一直戴着镣铐跳舞。
而给她戴上镣铐的,是养育呵护她的爹爹。
浮云卿腿脚一软,跪在官家面前,倔强地抬起头,“那我呢?”
“我合该被您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听您指挥,做出您想要的反应。我就应该亲眼目睹在乎的人惨死,目睹无数将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应该承受大家的不解与谩骂,被他们说是情爱冲晕脑的傻子。”她颤声说道,“您面前触手可及的真相,于我而言,却远在天边。在公主府,万福寨,在巩州,邓州的那些时日,于您而言,弹指一瞬。可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浮云卿撩起衣袖,细芦苇杆般的手臂遍布结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颜六色的花环,裹着比麻雀还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泪眼朦胧,“无时无刻地受蒙骗,无时无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韩从朗卸掉手臂,关在笼里。脖颈,手腕,脚腕处挂着锁链。您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吗?我出去放风或如厕,要跪在他面前,学三声狗叫,给他磕个头。我不从,他用蛇鞭打我。打过后,又让女使给我搽疗伤药膏。我想过要逃生,也想过,干脆就死在这里罢,这样还能走得体面些。”
原本想像个坚强的勇士,云淡风轻地陈述过往。可真到说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的时候,反而像个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怜巴巴。
“您知道,那时我有多盼望您能来救我吗?”浮云卿话音颤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
“若不是有敬先生赠的红珠串护着,我就要被一笼被下了□□的野狼给玷污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摆,望着沉默的他。
“为什么啊。”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而后疯得更紧,捞起长剑,架在脖颈上面。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错了。我死了,您布的这盘棋就会大获全胜,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罢。”
她没有开玩笑。脖颈上原本有一道长而狭的疤痕,剑刃往动脉处抵,缝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大股大股地渗着血。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说。
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们只相信固有的偏见。
被韩从朗反复折磨的这些事,在今晚之前,她没跟任何人提过。
官家也是刚刚知道。他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夺去她的剑,让禁军把她押走。
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焦灼不安,稍稍体会到了浮云卿的心境。
然而他没有安慰崩溃的女儿,也没有向皇子与诸位朝官解释。只是强装镇定地转过身,重新坐到椅里。
他又拍了下桌子,“疯子!”
他还是选择将所有罪过与偏见都推到浮云卿身上。
这个大哭大闹,疯言疯语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因为私事气愤抓狂了两天,请大家原谅我3号没更新QAQ,正文完结前不会再不更啦,请大家监督我(拍胸脯)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投河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声呵斥唬住了大家, 喧嚣声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朝官摁紧笏板,默契地低头垂眸,生怕自己会挨官家投递过来的耳刮子。浮宁与浮路一左一右地搀住浮俫, 仨人一齐望向被禁军拖拽走的浮云卿。
她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起初知道敬亭颐是前朝人,她劝自己原谅。紧接着, 她又被告知敬亭颐是个手底有兵,蓄谋造反的前朝皇子。从前是个人喜好问题,现在是立场问题。所以她选择不原谅。沟通不成,那就和离, 然而所有人都不同意和离, 一遍遍告诉她,劝劝敬亭颐, 将伤害压到最低。她说好,尽力劝了,没把敬亭颐劝回头。那夜她忽然开了窍, 敬亭颐是头外强中干的老虎, 偏偏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辨识出他拙劣的谎言。她想,他只是做戏给所有人看。他不会反,或是会在关键时刻叛变,劝服叛军不反。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回来了。
他确实没回来。及至那夜,她仍旧天真地以为,敬亭颐当真如他自己所言,罪孽深重。她想, 敬亭颐是悲剧背后的操控者。不曾想, 真正操控全局, 罪孽深重的, 却是疼爱她的爹爹。
她怎么就忘了呢。他是她的爹爹,但不仅仅是她的爹爹,更是万人之上的官家。
牺牲一个孩子,拯救千千万万个孩子,多么划算啊。除了他们几位知情者,没人会想深究这件事。
敬亭颐是伏诛的逆贼,虢州军是叛变失败的叛军,刘岑与刘师门死得其所,历朝旧事终结,在大家眼中,一切都在慢慢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