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浮云卿站的位置也是尴尬。东西南北中,她居于中,剩下四人,各站一方。
她可怜无辜地说:“诸位,要不咱们找个桌子,坐一圈说说话?”
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哪知后方还真摆着一张长桌。只是那桌长且窄,桌面上摆着各种珍馐美食,与他们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分外不符。
她这转场生硬晦涩,然而敬亭颐却纵容地说了声好。
这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的正宫气场压得韩从朗直不起腰。
他与落文驰坐在长桌这头,敬亭颐与卓旸坐在长桌那头。中间被一座座食山挡着,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脸。
看不到脸,气焰就消了大半。
既然人都坐了下来,气氛还算缓和,浮云卿便清清嗓开口:“这次相看宴,不止我一人来相看,还有许多年青男女过来相看。来往皆是京中贵胄,诸位吵得热火朝天,岂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也在理。可浮云卿这口气,不像是对四个男人说的,更像是对四个争风吃醋的面首说的。
面首实在不光彩。说是甘愿做面首,实则只是一套说辞罢了。在场的谁甘愿做面首,都是为驸马之位而来。做不成驸马,说要做面首,不过是以退为进,倒逼一把罢了。
话音甫落,落文驰便不满道:“臣是想好好说话,叵奈对面实在咄咄逼人。”
卓旸翘起二郎腿,跅驰道:“落小将军,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我来寻公主,你身旁这厮却话里话外不饶人,揪着我的话头不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厮都放言挑衅了,我还不能出手反击么?”
落文驰冷哼一声。
二郎腿,他也会翘。手,他也会抄。他学着卓旸这副潇洒模样,捎过去一个白眼。
后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四人又吵了起来。当然,更多时候,是卓旸与落文驰在吵。
吵着吵着,四人又站起身来,踱回东西南北四方。
继而又是莫名岑寂,彼此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浮云卿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想了想,抬脚踅至敬亭颐身旁。
“敬……敬先生。”浮云卿无措地揪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带离出这个地方。
敬亭颐爱怜地抚着她的脑袋,“别怕,我们马上回去。”
比及浮云卿乖巧地颔首说好,二层三层措不及防地迸发出欢呼声与鼓掌声。
浮云卿愕然抬眸,只见楼梯处站满了人,人多挤不下,就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她这处瞧。
胆大的男郎吹起戏谑的口哨,八卦的小娘子又惊又喜。一群人里,施素妆与荣缓缓站在最前面,她俩挎着花篮,见浮云卿转眸,忙掏出花篮里的花瓣,一捧捧地往下洒。
花瓣飞旋卷落,有的落在韩从朗肩头,有的落在落文驰脚边,二人神情阴沉,郁闷不乐。
卓旸却咧着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难怪方才一层吵架时,二层三层没一点动静传来。想是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呢。
浮云卿脸红得透,不敢窥敬亭颐的神情。眼前娇艳的花瓣晃了她的眼,花有各色,每片花瓣饱满圆润,讨巧得紧。
紫色是清早她与敬亭颐廊下相遇,他捻起一片紫藤花,应着她的话说可恨。
绿色是暴雨里她顽劣地丢掉那把伞,凑近他的耳边,故意说心有中意,看他失措。
白色是她坐在石凳上,任由他穿针引线,缝补破烂的裙摆。
粉色是她醉酒放肆,偎着他的胸膛,是莽撞推门,撞破他的体面。
黄色是她邀他赏的月,蓝色是她与他共处的天。
漫天花瓣,红色居多。红色该是什么。
该是她与他因一句调侃而烧红的脸,该是她与他怦怦心动不断贴近的心。
过往多幕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眼前浮现重演。
浮云卿觉着心底最深处的虚荣要被这花瓣阗满。
他们的欢呼庆祝,是为她与敬亭颐间的亲密互动。他们也许偷听见那句“驸马”,而他们心里的驸马是敬亭颐。
她要活出个样子给旁人看,而有了敬亭颐,就能叫她活出个样子!
驸马之位,就得是敬亭颐,就得是她喜爱万分的敬亭颐!
浮云卿终于鼓足勇气,抬眸望向敬亭颐。
他眼底是震撼,是惊诧,可看不出半分喜,半分乐。
她开心得恨不能吼一嗓子,可他依旧平静,依旧温柔。好似再惊艳的场面,都唤不起他的欣喜。
然而落寞的心情转瞬即逝。
他没有明显的欣喜,兴许是对驸马之位还没有太多期盼。但这不要紧。
浮云卿握住敬亭颐的手,推开户牖,将他拉到阁楼外。
楼外聚着更多人,他们遥遥睐见公主牵着一位陌生男郎的手,而公主步伐雀跃,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浮云卿牵着敬亭颐踅出橫桥。
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金车,不顾一脸懵的卓旸,只是对车夫说,赶路回府。
快些,再快些。
没人知道什么事叫公主这般高兴。只是那日散场后,他们都确信了个信息——
这位陌生的男郎,怕是要被公主豪夺囖。
第35章 三十五:温泉
◎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洒落的花瓣扑了敬亭颐满身, 也在他的心底凿出个阗不满的缺口。
夏日的风燥热黏腻,吹得他鬓边发了层薄汗。
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
花瓣一洒, 就能做驸马了么。
他的背挺直成一条单调的线,宽松的衣袖垂落在身侧, 恰好挡住紧握成拳的手。
浮云卿慢慢挪至敬亭颐身边,衣衫擦过他的臂膀。
她眼里满满载着这位一贯温润的先生,她已经确信,这位先生会成为她的驸马。
不管他愿不愿意。
毕竟他一向纵容自己, 好像对他做再过分的事, 他都会笑着说好。
但做那事之前,她还有些疑惑要问。
“敬先生,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提过的‘霁椿’么?她是韩从朗府里的女使,失踪了些时日,再找着时, 人已经死了。”浮云卿后怕地耸耸肩, “韩从朗说霁椿死状凄惨,全身都是血洞,被扎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从韩从朗手底逃走,逃进公主府,又莫名失踪。你说,是谁杀害了她呢?”
提及霁椿,浮云卿并没有表现出意料中的胆怯。大抵她对霁椿也带些恨,毕竟霁椿是吃里扒外, 将公主府内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墙头草。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滚, 沉声回道:“也许她得罪了什么人罢。”
浮云卿追问:“她能得罪什么人?韩从朗一个先来的主家都在寻她, 我一个接后手的主家也在寻她。难道她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得罪了其他人?”
总得死得明白才行。浮云卿愈想,愈是能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敬亭颐不愿就这个话头再说下去,旋即问回浮云卿身上,“前段时日,公主对臣说,这场相看宴,您中意之人会到场。不知这句话,时至今日,是否实现了?”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实现了。这个人,不仅我见过,敬先生也见过的。”
她卖了个关子。这中意之人不就是敬亭颐嚜。她用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把敬亭颐诱来赴相看宴。
她知道,敬亭颐一定会来。
这话却令敬亭颐心痒难耐,僝僽的眉眼越皱越深。
到底是谁,会是他么。
若是他,他该做什么,诱她拢她。若不是他,他该做什么,不着痕迹地将那位“中意之人”抹杀。
*
将军府。
落文驰跪在其父落焘面前,一脸坚决。
落焘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可精神抖擞,鹰眸觑了圈,仆从皆惧怕地虾腰低头,大气不敢出。
前堂静得只有审慎的呼吸声来回飘荡。
落焘背着枯黄的手,焦躁地踱来踱去,“我儿,你当真要做驸马吗?”
落文驰磕了个头,不假思索地说是。
“欸——”
落焘拧着两道粗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
“真是一段孽缘。早知如此,当年千不该万不该把你捎带入宫。不该允你去司天监,不该让你见公主的面。”
“我就你一个儿子。前二十年,你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武将战场厮杀全靠莽劲,可这莽劲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才有。咱们家,我已经莽了大半辈子,攒下许多家业财产,为的就是让你后半生清闲清闲。你成家,我不拦,可你为甚非得缠住公主不放手呢?”
落文驰满心疑惑,“旁人都能去自荐做驸马,为甚偏偏儿子不能?儿子不比他们任何一人差。”
落焘却惆怅地拍着他的肩,“这不是差不差的事。你要知道,做驸马就是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只得个驸马都尉的虚衔。成了驸马,你就是公主的附庸,是皇家的附庸。皇家事情多而杂,稍个不留神,项上脑袋就没了。”
“儿子不在乎这些虚的。儿子只知道,娶妻当娶六公主。儿子少时得公主点拨,当了少年将军。儿子的路,都是公主给指的。儿子只知道,要去争一争这驸马之位。”
落文驰揪紧落焘衣袍下摆,“大父是开国十六功臣之首,咱们落家世代从武,为国朝拼回多少地。儿子不求半生清闲享乐,只想做个驸马都尉。”
他颤声乞求,“哪怕做个不见光的面首也愿意。只要公主收,无论何种身份,儿子都愿意。”
“你……你……”
落焘泄了气,“你这又是何苦。你也看出来了,人家公主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不是说,那姓敬的一出来,公主的眼神就盯在他身上了么?那姓敬的才是驸马,不是你!”
话虽刻薄,却再真实不过。
落文驰又磕了个响头,“爹,儿子就只求您这一次。您去官家面前求求,给儿子争个名额。”
落焘是官家最重视的武将,可为人臣子,哪能要求陛下去做成什么事。
低头看见儿子苦苦哀求的模样,落焘心肠一软,“欸,你大父都走了多久了,这会约莫都投了两辈子胎了,咱们还得借着他的名说事。”
恰好落母岳氏踅步过来。她心软,把落文驰捧在手心里宠着,一听儿子痴情得很,心里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