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仔细想想,她对敬亭颐的了解浅之又浅。而敬亭颐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仅仅知道,敬亭颐是爹爹选好送到公主府的教书先生,他无字,无父无母,祖籍未知,过往未知。
只知他与卓旸一同长大,游历山川,饱读诗书。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可她仅仅凭靠这些浅显的认知,甚至不知这认知是真是假,就草率与他成婚。
过去那时,是怕若不赶紧与他成婚,那这么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飞向别处。
就算认知浅显,就算爱得随意,也得先把人拢到自己身边。
敬亭颐已是她的驸马,本朝驸马不能入仕参政,他只能守着自己,在四方宅院里蹉跎半生。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缓缓,这事你说的在理。但能留出时间让我梳理梳理思绪么?”
缓缓当然说好,为着转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话头迁移到自己身上来。
“走罢,我带你去见我家情郎。”
话落,扯着浮云卿迈步往外面走。
“欸,那颗薰球能带过去吗?香还燃着呢,不带过去闻闻,多可惜啊。”浮云卿问道。
缓缓抿唇轻笑,“那屋里点着檀香。肃重的檀香会压过清淡的果香一头,两品香不能点在同一个屋里。这香会有女使来灭,我给你配的果香装满了一整个香盒,那薰球里的几撮香料又算什么?”
二人纠缠着穿过游廊,拐过一道莲花池,在一间隐隐泛着红光的屋前停步。
“这是……”浮云卿指着被米兰花枝包围住的屋,犹豫问道。
“那间是我的卧寝。”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卧寝?”浮云卿飞快地眨巴眼,话音染上颤意。
哪知缓缓“噗嗤”笑出声,“放心罢,爹娘都知道,也赞同。”
她踅进屋前,慢慢推开门扉。
扯着浮云卿的衣袖,往里一指,“他就在那里。”
浮云卿放眼一望,只觉气血逆流,眼前惊悚的场景差点让她昏了过去!
屋里除她二位,哪里还有什么活人。缓缓手指的方向,是床头桌几,而那桌几上竟摆着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写着几个字,遥遥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摆着一道斜插着三根香的香筒,正飘着浓重的香烟气。
方才在外面窥见的红光,也不是错觉,而是几盏放在屋内各处的灯盏。不知点的什么烛,竟发着诡异的红光。
浮云卿心扑通扑通跳,偏偏这时缓缓拍拍她的肩,露出一个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红光的映照下,缓缓的脸庞是那么扭曲,笑容是那么森然,活像阴曹地府里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
“啊!”
浮云卿尖叫着向后退,眼看就要扒到门框,不料却被缓缓抢先一步。缓缓“砰”地关上门,掺着浮云卿的手臂往屋里走。
“嘘。”缓缓示意她噤声,“他的事,园里只有爹娘与你我知道。屋里面的事不能让外人看见,我把门反锁着,咱们和他说说话。”
床边放一张高桌,桌上放着陌生人的牌位,还给这位陌生人上香,怎么看怎么古怪。
走近才睐见,原来高桌靠着的那张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画里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着一身青袍,一手握着药房,一手抓着药。
再仔细地观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样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挂着一道牌匾——“药坊司”。
“药坊司,是前朝的太医院。”缓缓贴心地解释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药坊司里的一位太医,许从戡。”
又伸手指着那牌位,念道:“请许从戡仙人来。”
缓缓说,这叫请仙。身体虽腐,可精魄仍在。请仙,要用结缘过的活人的精魄去养,能与他对话,甚至能在梦里触碰他。
缓缓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冲击着浮云卿固有的认知。
“那他能听到现下我们的对话吗?”浮云卿颤声问。
缓缓回当然能,“但你需要先给许太医上柱香,建立一道连接。”
说着就把一股新点的香递到浮云卿手里,“不要怕,许太医偷摸跟我说,他与你很有缘,也想与你说说话。”
浮云卿揿紧香,心里想一切都乱了套。
缓缓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医,明明已故,可她却说能与逝去的人对话接触。
而缓缓的爹娘,知道这一切事,甚至还允许她这样做。
而作为缓缓是好姐妹,从未接触过请仙的浮云卿,居然拿着香,荒谬地给陌生的死人上香。
作者有话说:
①殿帅:殿前都指挥使省称。
第47章 四十七:花招
◎臣很想您。◎
合上窗棂, 锁紧门扉,浓厚的檀香好似用气糊成一个个香团,往浮云卿鼻腔里钻。
她有模有样地插上香, 恭谨地拜了拜。
缓缓专注地望着那副画像,眸子眨啊眨, 穿过泛黄的画纸,来到那文雅的太医身边。
“小六,许太医很喜欢你。”缓缓笑得灿烂,“他说, 你是第一个让他感觉一见如故的人。”
浮云卿心惊肉跳地搭腔说是嚜, “缓缓,你当真能与许太医对话?为甚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缓缓说自然, “我能听到,因为他是我请来的,也是用我的精魄来养的。许太医一生勤恳清廉, 给前朝末代皇帝元灵帝看了三十年的病, 深得皇帝信任。”
“我还没跟你讲过,我与他相知相识的事罢。”缓缓扯着浮云卿的手,踅到床边坐下。
“元灵帝执政那几年,朝局黑暗动荡,朝官拉帮结派,党争盛行。许太医出身世家,洁身自好,老实本分, 许多朝官想拉拢他与许氏家族。许太医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 二十五岁入药坊司, 此后一直待在药坊司不肯入仕。五十五岁那年, 国破山河灭。许太医呢,无意归顺当朝,便耕居山林,闲时写诗写赋。”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她并不精通前朝国史,可元灵帝执政那几年的荒唐事,却是从小听到大。
及笄前,在禁中那段时日,每每遇上官家圣人与姐姐,仨人总苦口婆心地劝她珍惜眼下的安逸日子。仨人喜欢跟她讲前朝诸多暴虐事迹,接着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句:“前朝末代没一个好东西。你是当朝尊贵的公主,千万不要与前朝的人事掺上关系。”
一遍遍教诲,那些晦涩深奥的话语,最终在浮云卿心头刻下一个挥抹不去的念头——不能接触前朝人事,因为她是当朝公主,要时刻以当朝为荣,以前朝为耻。
她厌前朝人,厌前朝事。因此听及缓缓爱恋前朝人,尽管那人听起来像是个好的,可她心里仍止不住犯膈应。
简直不敢想,当朝的贵女居然喜欢前朝古人。
浮云卿暗叹一口气,继续听缓缓讲。
“这些事迹,都写在当朝史官撰写的前朝史书上面。史书里没写许太医哪年离世,只写他所做的诗歌与辞赋现今都已销匿,遍寻不到。只说,他一生未曾娶妻,未曾纳妾。人生路上,始终一人前行。”
提及许太医未曾娶妻,缓缓有些激动,摇晃着浮云卿的手臂,抬高声说道:“小六,我与许太医之间是正经的!我没有插足别人的婚事!”
浮云卿懵懂地眨眨眸,点头说好。
缓缓继续说:“你知道的,我这人最爱读史。不论是野史还是正史,不论是哪朝哪代的史,我都爱读。有次翻前朝史,一下便被许从戡这个名字吸引。我钦佩崇拜他的气节,当晚就在梦里看见了他。他是弱冠模样,欸,就是画像上那张脸,那具身。打那之后,每晚都会梦见他。他与我说,他的魂被困在人世,无法转世投胎,做孤魂野鬼许久。而我是他遇见的有缘人,只有我能看见他,与他对话。听起来是不是像是空口梦话,但我与他的相遇就是这么梦幻。”
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话本子上写,精怪入人梦,吸人精魄,把人的精魄吸干,在人世为非作歹。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浮云卿从不信鬼神那玄乎一套,只觉缓缓是魔怔得紧。
缓缓却像是会窥她心声一般,“你是不是不信?起初我也不信,爹娘也不信。可我在一场场梦里,不可自拔地爱上许太医。他告诉我,他原是天上的神仙,需得历两次劫,方能重返神境。一次在前朝末代已历过,一次便是与我渡情劫。所以啊,我们相爱是必然。命里注定,只有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按照他的指示,竖牌位请仙,把他的精魄请到留园,请到我的卧寝。每日用我的精魄供养他,供养得越久,能做的交流便越多。”
“怎么供养?”浮云卿揪着膝前的衣襟,茫然不解地问。
“每日都陪他说话。”缓缓回道,“我把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感悟出什么,大的小的,都跟他讲。慢慢的,他精魄渐固,能与我对话。”
听及此处,浮云卿才敢耸了耸僵硬的肩。原来只是说话,并不是她瞎胡乱想的放心头血喂养。
缓缓将两人的事娓娓道来,这头浮云卿再抬眸睃一圈卧寝,竟发觉也没那么惊悚可怖。
红色的烛光,是按照许太医的指示点上的。红气养人,能帮许太医更快稳固精魄。
屋内燃檀香,牌位前点香火,香气弥漫,退散野魂野鬼。
看似诡异的装置,实则都是请仙的讲究。
浮云卿被迫汲取着于她而言无用的知识,见缓缓滔滔不绝地讲,终于捱不住,问道:“缓缓,你能看见许太医,那能看见孤魂野鬼么?这世间真的有鬼魂么?”
缓缓登时用难解的眼神瞥向浮云卿,随即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我不是同你说过么,许太医与旁人不同。这世间,只有许太医用精魄的形态陪在我身边。他不是鬼,亦不是神。孤魂野鬼那一说你也信?世间没有鬼魂,人死了就是死了。可许太医不一样,他是独特的。”
接着又耐心地给浮云卿解释,许太医到底有哪处不同于旁人的地方。
缓缓的话音本来就落得慢,加之又在讲如此复杂的一件事,叫浮云卿听得昏昏欲睡。
她转了转干涩的眼,蓦地发觉窗外日薄西山,原来她们竟聊到了这么晚。
一时慌忙起身,随口胡诌个理由,说要回去。
缓缓先是给浮云卿扽了扽她有些凌乱的衣襟,扶正她的发髻,继而僵在原地片刻,又眨眼出声说好,“就在刚才,许太医说我不用送你出去,因为爹娘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他们会代我送你。”
浮云卿说真神奇,“许太医还能预见没发生的事?”
缓缓回是呀,“小六,我敢发誓,我同你讲的,没半句假话。”
话音甫落,门扉便被“砰砰”叩响。
“公主殿下,家主请你过去一趟,有话要同您说。”
下晌发生的事简直颠覆了浮云卿十六年来的认知,直到站在荣父荣母面前,仍未缓过来神。
荣常尹笑得憨厚,“公主殿下,想必小女已把她与许太医的事,同您讲过了罢。”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是,涣散的眼神时不时落在手里捧着的建盏上,时不时落在前堂外面的暝暝日暮上。
吕夫人凑嘴道:“公主殿下,也许您心里不认可小女的行为,觉得请仙养精魄这事太过荒唐。但您是缓缓的好姐妹,奴家恳求您,看在姐妹情深的份上,您就随缓缓去做她想做的事罢。”
睐见浮云卿神色毫无波澜,吕夫人心一急,身子一软,竟歪歪斜斜地跪在浮云卿脚边。
“欸,吕夫人,你这是作甚!”
浮云卿赶忙搁下建盏,起身搀扶吕夫人。叵奈吕夫人生了一身蛮力,纵是浮云卿使出全身劲,用力到面色接近扭曲崩溃的边缘,依旧没把吕夫人从地上拉动半分。
“殿下,奴家求您……”
吕夫人眼眶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坠落,顺着泛纹的脖颈,淌入夏籥抹胸里。
“缓缓是我的心头肉。这孩子爱读书,可书读得多,就容易走进死巷。前几年三天两头地嚷嚷活着没劲,要抱石投河。与您密切交往后,轻生的念头才减轻些。遇上许太医后,她整个人精神头大好,说要好好活着,要与许太医白头偕老。”吕夫人呜呜咽咽地哭着,“只要她好,她做什么奴家都支持。奴家求您,不要因此事疏远缓缓。她与施小娘子处得不深,只有您与许太医,能救她的命。”
“夫人放宽心,我与你想得一样。人活一世,不就讲求个开心么?只要缓缓好,她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许太医的事疏远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