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艳丽的花高低错落地摆着,经他修剪,花朵与玉瓶恍若浑然一体,半点不见违和。
“起来罢。”浮云卿漫不经心地说道,“去向二姐要几坛果酒,取来后陪我噇几盏酒。”
男郎听话地起身,听话地去取酒。
睐他半晌,浮云卿才明白为甚再俊俏的男郎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个个跟精致的傀儡玩具一般,抬哪根线,就动哪只手。空洞呆滞,不像活生生的人。
比及男郎再踅近,已过去小半晌。
他拱手解释道:“二公主殿下赏门客酒,酒屋拥挤不堪。小底排队耽搁许久,公主见谅。”
他愣愣的,不懂为甚待他平淡疏离的公主,会提出与他共同噇酒。
但人家是主子,说什么,自个儿就得做什么。
浮云卿端着酒盏,浅浅一盏清酒,映着她涣散朦胧的眸。
对饮许久,俩人半句话都未曾说过。
浮云卿头脑发懵,掇来条杌子,叫男郎坐在自己身边。
她低声说道:“登门拜访,本就是我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眼下想想,当真幼稚。就该堵着路不让他走,把窗纸挑破去问。”
从两位公主交谈的话里可以知道,浮云卿是因与驸马闹了别扭,赌气地来二公主府,想引来驸马求和。
男郎循循善诱地回:“您是与驸马闹了什么别扭罢。小底与驸马都是男人,或许您与小底说说,小底能帮您分析分析,驸马的心思。”
浮云卿眸子一闪,“当真?”
男郎颔首说是,继而捋起衣袖,给浮云卿添了盏酒,“小底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给您说几句,要是您觉着小底说的不对,那小底就噤声不再说。”
浮云卿心叹真巧。敬亭颐也生就一张好嘴。既然如此,那就看这两张嘴,哪个更讨她欢心罢!
*
相国寺。
敬亭颐将马栓在一间茶铺下,拍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正抬脚要走,竟瞥见不远处,正有一人跟着他。
他揿起一颗沾沙土的土块,甩腕一撇,石块便精准地掷到那厮的袍上。
“嘶——”
那厮自人烟稀少的巷道里走出,揉着被石块投中的手臂,“下这么重的手?我跟你是仇人么?”
敬亭颐借水盥了手,边擦手,边乜他一眼,“你不是去招待亲戚了吗?”
那一路尾随敬亭颐至相国寺的人,正是卓旸。
卓旸跅驰地笑道:“嗳,去看亲戚这借口,不是用来诓公主的吗?我的亲戚,早就死光喽。明显是一个谎言,她都没看破。我又没那闲工夫找几个假亲戚来做戏,只能跟着你来拜访三皇子。”
敬亭颐眼神一滞,“我何时说过要来拜访三皇子?我不是说过么,我是来买笔的。”
卓旸笑他虚伪,“公主不在这处,你装腔作势给谁看?你什么心思,我会不知?”
他撞着敬亭颐的肩,“骗我可以,骗公主可以。骗得久了,可别把你自己给骗进去。”
说着踱将寺里,抬眼望去,拥挤的摊子望不到头。
卓旸没耐心一个一个寻,心想,既然敬亭颐要做戏,那他就陪着他把戏做全。省得露出什么破绽,再叫公主心寒。
他被人群裹挟着向前,随意拍了个男郎的肩,问道:“小兄弟,你可知哪里有卖笔墨纸砚的摊子或店铺?”
那男郎身边还有位戴帷帽的小娘子,他这一拍,倒把人家两位你侬我侬的氛围给无情截断。
好在男郎心胸宽阔,闻言,伸手指着东南方,“欸,那处就是,都是卖笔墨纸砚的。兄弟你过去仔细挑挑。”
卓旸道了声谢,转身欲走,哪知竟被健谈的男郎拦下。
“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往后若你有空,不妨去仙桥市归家花铺找我。到那时你就说有人引荐,小厮会带你来见我。”
卓旸敷衍地点头说好,心里却想,什么一见如故,若不是有什么利益牵扯,哪会邀陌生人见面?
再一抬脚,又被男郎身边的小娘子拦下。
“小官人留步。”那小娘子掀起帷帽,“欸,您不是小六府上的卓先生么?您来了,那小六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瞥见小娘子的样貌,卓旸暗叹声不好。
这位小娘子,正是施素妆。
原本他不知归少川的样貌,如今认出施素妆,那她挽着手臂的这厮,定是情郎归少川。
他这手真是臭!满街游客,他随意一拍,偏偏就拍到了施素妆与归少川身上!
卓旸飞快动着脑,讪笑回道:“她在二公主殿下府上歇着。”
素妆意味深长地噢一声,再转眸暗睃,“哎唷,驸马也来了。”
卓旸心头一冷,侧过身,果然见敬亭颐朝他走来。
“我们二位到相国寺置买物件。”敬亭颐恭谨唱喏,说道:“时间紧任务重,就此作别。”
言讫,越过卓旸的身朝前走去。
素妆说那好,“卓先生,你快跟去罢。等哪日咱们几位都有空,再找个茶馆坐坐聊一会儿。”
眼看人飞快走远,归少川扭头问素妆:“买几杆笔,还需亲自来相国寺跑一趟?这些杂事,交给小厮跑腿不就好囖。”
素妆戴正帷帽,说谁知道呢,“驸马满眸澹然,像是来置买物件的。可那位卓先生眸色慌张,倒像是偷跑出来的。俩人作伴前来,一人镇定,一人慌忙,当真有趣。等再与小六见面,得把这奇怪事同她说道说道。”
旋即窝在归少川肉乎的怀里,“不说他们了,说说咱们俩。”
归少川搂紧素妆的腰肢,口头上说着此番游玩规划,可心里不免在想敬卓二人的不对劲之处。
那头敬亭颐买来几杆狼毫毛笔,仔细放在长匣盒里。然而他意不在狼毫毛笔。
浮云卿说要去拜访浮子暇,听那语气,定是在同他置气。
可他说要去相国寺一趟,并不是置气,而是的确有要紧事去办。这要紧事不是买笔,而是正如卓旸所说,他要去拜访三皇子浮俫。
先前他与浮云卿来过寺庙后院一趟,这次轻车熟路地摸到要去的地方。
哪知刚踅步后院,便听及一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是顽劣的狸猫扒墙而来。
敬亭颐稍稍侧身,待看清那重物时,无奈地叹声气。
“你还有脸跟过来?”他斥道:“你该回去想想,怎么编话给公主解释来相国寺这事。”
卓旸拍拍手,“怕什么?施小娘子随口一说,我不慌,你倒是慌得紧。”
“嘁,被我说中了。”卓旸觑眼岑寂的后院,抬脚往前走,“走罢,去找三皇子殿下,让他开导开导你。”
说是这么说,可心里终归还是慌的。
若能再经历一遭,卓旸心想,说什么他都不会跟着敬亭颐来相国寺,说什么都不会问人寻路!
可光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有甚么用,不如用将来去弥补,尽管这代表着要撒更多谎来圆。
敬亭颐没心思斥他,拐了几道弯,走到一间简陋的草屋前,叩了叩门。
“谁?”
破天荒地,屋内传来一道急躁的女声。
卓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他好似在无意之间,窥见了浮俫的秘密。
敬亭颐却说他大惊小怪。
这道女声,从浮俫屋里传来,自然只会属于赛红娘,那名与浮俫纠缠来往的江湖女子。
没听到屋外传来人声,赛红娘不耐烦地推开门,正想斥哪个不长眼的小佛陀,结果抬眼一看,来的竟是两位陌生男郎。
“这两位,我眼生。”赛红娘扭头问着浮俫,“你辨辨人,看看认不认识。”
这厢浮俫正火急火燎地系着裤腰带,越慌越难系,一面抽空回:“噢,让他们稍等片刻!”
方才赛红娘扒墙来寻他,俩人半月未见,黏糊得很。像模像样地说几句话,不知谁起了头,俩人就搂在了一起。搂着搂着,两张嘴皮情不自禁地依偎相贴。他起了霪念邪欲,好似渴龙见水,急忙扯开袈裟。哪知刚把赛红娘推到榻上,门就被哪个不长眼地给叩响。
他浑身只剩件袴子,赛红娘却衣衫规整,从霪里抽身出来,不慌不忙地开了门。
浮俫心里骂着那不长眼的鳖孙,踱步自榻里走出。抬了抬愠然的眸,这下才知,原来他骂了几通的鳖孙,竟是他的妹婿敬亭颐!
噢,还有一位眼生的。想是府上那位卓先生罢。
浮俫愧怍地轻咳一声,“妹婿,你是来看我的罢。快坐,快坐。”
说着将人迎进屋里。
瞧清来人后,浮俫心底窃窃地欢喜,幸好霪事未成,屋里闻不见臊味。若正耕耘得起劲,客人一来,岂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浮俫扯着赛红娘的手,“这位小六都跟你俩介绍过罢。”
敬卓二位说是。
赛红娘拍掉浮俫不守规矩的手,“规矩点,别叫人笑话。”
又暗藏深意地点了点浮俫稍显凌乱的袈裟,提醒他的身份。
浮俫这才正经地问:“来相国寺找我,难道是与小六吵了一架?”
敬亭颐建盏回道:“我惹她生了气,不知该怎么哄。此番前来是想请教您,该做什么事去弥补我的过错?”
浮俫“嘶”了声,“小六这孩子呢,说她单纯,也算单纯。可说她鬼点子多,那也在理。先前我们几位兄姊逗她,把她逗哭了,花了好大一阵功夫去哄。给她做好吃的,看好玩的,哄了半月,都没哄好。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哄她的时候,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她一听,就笑出声来。金玉琳琅哄不好,一个喷嚏倒把她哄得开心。”
回想起欢乐过往,浮俫满心感慨,“不过那时她尚未成婚,如今成了婚,心思怕更是难猜。实话说,妹婿,这个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也许你拉下脸面,多哄几次,她就笑了。”
赛红娘却对这话头格外感兴趣,搬着杌子凑到浮俫身旁坐,煞有其事地说:“嗳,这种事,你们几个大男人摸不着门路,实在正常。老话说,女人最懂女人。欸,这位妹婿,我倒有一法可行,你要听不要?”
果然是江湖女子,性情中人。说话直白大胆,甚至叫人觉着她半点不懂说话的门路。
敬亭颐扬起一个淡淡的笑,“且说来听听。”
这法子,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可敬亭颐与卓旸偏偏在这间小屋里待了大半天。待再迈出门去,已是将黑的黄昏时候。
“妹婿,我的身份特殊,没办法送你出去。”浮俫将人送到内院门口,拱拱手说道,“千言万语,抵不过一颗真心。你待小六一片真心,再多下点功夫,定能拿捏她的心思。”
敬亭颐颔首说好,与卓旸一道快步踅出相国寺。
牵马时,特地对卓旸说了句,“你先回去。”
卓旸勒紧缰绳,“你去哪儿?”
敬亭颐轻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接公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