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真是莽撞大意,她竟窥见卓旸舀着水瓢沐浴。问话时,卓旸正背对着她舀水淋身。
今下满脑想的是他宽阔的背和修长的腿,还有那不知落向何处的晶莹水珠。
浮云卿心里拜了拜老天爷。老天,为甚世间糗事,都要让她做尽!
卓旸倒一脸淡定。不是甚么大事,男儿郎的身子看了就看了,何况他还穿着袴子呢。
卓旸眼里懵懂,嘟囔声回:“您来之前,臣很好。您这一来,非但臣不好,您也不好了。”
言讫,挑起挂在木架上面的手巾,迅速擦干身,披上一件外袍,再飞快系上蹀躞带,动作快得甚至都出了残影。
“嗳,睁眼罢。”卓旸走到她身旁,仰头往外觑了觑,敬亭颐竟然没跟来。
很怪,敬亭颐这个万年老醋精,竟然放任公主一人来找他。
卓旸一手扯着浮云卿纤细的手腕,一手利落地合上院门,拉着她往亭下坐。
“您方才问我好不好,是甚么意思?”
夜间风凉,他刚问过,蓦地打了个声音响亮的喷嚏,把浮云卿惊得双肩一抖。
亲戚死了四位,且死状凄惨。卓旸定是恐惧极了,受了刺激,于是成了眼下这副格外镇静的模样。
浮云卿用悲悯的眼神盯着他,时而啧啧嘴,时而叹叹气。
倒把卓旸看得一愣一愣。
沐浴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嗓子眼比漠北的地还干,渴得口腔几欲要被黏住。于是给自个儿淪盏茶,一饮而尽。
浮云卿心想,这厮定是偷摸哭了好久,否则为甚会这么渴。看来卓旸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想及此处,那悲悯的眼神中,又附加几分钦佩。
她脑里编着安慰人的话,可除了“不要伤心”这句,竟想不出其他的安慰话。
她也渴,是紧张的渴。遂学着卓旸的动作,淪茶,接着一饮而尽。
咽下最后一口茶水,浮云卿果决起身,背对卓旸,负手而立。
她学着话本子里的角色,背着话本子里的句子,故作深沉道:“人这一生,有时比山脉长,有时比笔杆短。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卓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允许你痛苦绝望三日,因为三日成晶。三日后,你的人生明亮光辉。”
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自己像那泛着光芒的佛陀,她自己都为之感动,何况是卓旸。
于是潇洒回头,本想看卓旸崇拜的模样。哪知甫一转身,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卓旸又淪一盏茶,一饮而尽。他深吸口气,试探地质问道:“您是撞见什么生死离别的事了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浮云卿心想,傻小子,受了刺激的分明是你!
她叹口气,“卓先生,你亲戚的事,我很抱歉。你放心,客店案我一定给你查得水落石出。那些心狠手辣的刺客,我一定打到他们跪地求饶。”
越说越起劲,恍似自己是武林高手。浮云卿眼神坚毅,凭空打了几拳,再撇下一句狠话:“你放心,届时我提着刺客的人头见你。”
话落,才瞥见卓旸满脸复杂的神色。
“臣亲戚的事?”卓旸一头雾水,“臣能问问,亲戚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孤儿出身,若真有亲戚,恐怕如今都已变成森森白骨喽。何况约见亲戚此事,本就是个诓骗浮云卿的谎话。
倘若没这句善意的谎话,她与敬亭颐的感情怎会突飞猛进?再说这件事都过去了小半月,好端端的,怎的又被提了起来?
浮云卿摇摇头,“卓先生,伤心乃人之常情。但你一味逃避可不行。我知道,你与敬先生瞒着我这事,是为我好,不想让我烦心。可我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把这件事解决好。你是公主府里的人,杀害你的亲戚,就是杀害我的人。这般恶劣的事,岂能忍气吞声?”
卓旸心惊肉跳。
他那本就不存在的亲戚,何时被刺客杀害了?
然而不等他说出疑惑,院门倏地被敬亭颐推开。
他端着一方茶盘,踱将亭内,将茶盘放在桌上。又给浮云卿倒了盏玫瑰花茶,“公主,您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罢?玫瑰花茶清热解火,喝几盏,消消疲倦。”
浮云卿捧着建盏,“敬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跟卓先生说说客店案的事罢。”
身旁还有个空置的石凳,浮云卿扯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敬先生,我已安慰他一番,貌似效果不显著。”浮云卿趴在敬亭颐耳边说道,“卓先生逃避谈及此事,你快帮我劝劝他。”
敬亭颐颔首说好,“您先坐在亭下乖乖喝茶,好么?臣与卓旸踅至游廊,说说贴心话。”
浮云卿说那好,“你俩都是男郎,你比我懂怎么去安慰他。”
俩人用着并不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句。停声后,一道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卓旸。
卓旸“啧”一声,附和道:“亭下热,我去游廊凉快会儿。”
言讫起身走远,浮云卿拍着敬亭颐的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她真想夸夸这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当真赏心悦目。
那头卓旸踱到廊下,咬牙切齿地踢廊柱一脚。
他把廊柱当成敬亭颐,踢了一脚,力道不够,又踢了一脚。
若非浮云卿在院内,他的拳脚早飞到了敬亭颐身上。
当然他也会被敬亭颐揍得很惨。
敬亭颐低声斥他,“你发什么疯?”
卓旸不可置信,“这话应该由我说罢。”
俩人对视一眼,卓旸便捋清了客店案的来龙去脉。
被折磨而死的亲戚,四处逃窜的刺客,迷离扑朔的客店案……
这一桩桩,怕都是敬亭颐为了弥补先前的谎言,而撒下的另一处谎言罢!
卓旸咬牙警告他,“这种事,往后不要再发生。”
敬亭颐嗤笑一声,回道:“怎么可能?先前不是你说,我会撒更多谎来圆吗?今下我努力去圆,你也得好好配合。”
卓旸睨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配合?不存在的亲戚,去哪找四具死状凄惨且死了小半月的尸身。不存在的刺客,又该去哪儿找?”
“遇事不决,干脆都推到韩从朗身上。”敬亭颐说道,“你忘了么,半月前,韩从朗将兔演巷里四位看门郎抓走,对他们滥刑这件事?当时那四具破碎的尸身,被扔到兔演巷,向我们示威。韩从朗派来的刺客,与那尸身一同关在行尸房里。公主要看亲戚,就把那四具拿出来应付。要看刺客,就带刺客来给她看。”
“至于查案嚜,”敬亭颐敛起意味深长的眸,补充说:“就说是韩从朗这阴险小人而为。你没有亲戚,那就认四位看门郎做亲戚。没有刺客,那就拿我们抓到的刺客顶数。如此,谎言就不是谎言,客店案也成了桩真实的案。”
卓旸不曾想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竟能联系到一起。
敬亭颐的计划天衣无缝,顺理成章。明明是一件虚构的事,经敬亭颐这张嘴皮子一搅,竟成了件再真实不过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仵作的事也好说。任浮云卿百般疑问,他们也能从容对付。
卓旸叹他机关算尽,“你要是能把这缜密心思,放到正事上去,估摸此刻,天下就会是你敬家的天下。”
敬亭颐听了一笑,不置可否,“公主的事,就是正事。虢州那边,情况稳定。待秋猎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一波行动。”
话落转身折回亭内。
卓旸赶忙跟了上去。本已做好面对浮云卿的准备,哪知遥遥一望,竟望见浮云卿趴在石桌上,阖目睡得正香。
卓旸踅步亭下,“公主睡过去了?”
敬亭颐说是。他欣慰地抚着浮云卿的背,觑见浮云卿听话地喝了半壶茶,脸上笑意更深。
“玫瑰花茶助眠。”他低声说道,“这孩子体力差,一整天来回跑,脚步不停,早就累得不成样子。喝几盏玫瑰花茶,快速入眠,实在正常。”
卓旸吁了口气。原还在想,浮云卿会不会听见几句廊下的话。今下见她睡得香,他这颗心也就落了下来。
卓旸劫后余生般地说,“要是公主再问起,那就按计划说。”
敬亭颐却满不在意,“放心罢,我会劝公主脱身客店案,把这事交由我去查。何况我存着一件新奇的事,还未曾与她说道。若她执意插手客店案,我会把那件事说给她听。这孩子操心这,操心那,只要有一件事压过客店案,那她便会被新的事吸引。”
卓旸抄手欹着亭柱,本想多嘴一句,问问这件新奇的事指什么。见敬亭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噤了声,不再过问。
*
子时,卧寝。
浮云卿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正揉着巨兔软乎的耳朵。那只白色巨兔脾气好,任她揉来揉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温顺地翻滚身子,将柔软的肚皮翻到她面前。
她乐呵地伸手,却在即将摸到那张肚皮时,悠悠转醒。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敬亭颐冷白的胸膛,还有她深陷进去的指印。
浮云卿霎时惊醒,瞪大迷离的眸,坐起身来。
她轻轻将敬亭颐的里衣合紧,又推推他的身,“敬先生,你让一下,我想起夜。”
敬亭颐宽大的手掌,本能地搂上她的腰。明明人还在睡梦中,眼都没睁开,偏偏关心地问:“自己去害不害怕,要不要我陪你去?”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用,“你睡罢,我去去就回。”
话落,捂着小腹,轻手轻脚地下床,开关门扉。
说不害怕,其实心里怕得紧。
偌大空旷的府邸,白日里没觉得瘆人,深夜逛一圈,只觉背后跟着无数妖魔鬼怪。
吹来一阵冷风,都觉是哪个鬼魂来索命。明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偏偏怕这虚妄的鬼灵。
浮云卿暗自发誓,往后睡前,谁递来的茶都不能喝。否则起夜煎熬,心惊肉跳。
她飞快剪腿折回卧寝。慢慢推开门扉,却见敬亭颐坐在床边,点着桕烛等她。
说不清是葳蕤灯火暖,还是敬亭颐宽慰的眼神暖。一路胆颤,在进屋那刻,乍然消散。
“敬先生,你怎么不睡了?”
敬亭颐纵容地笑笑,“您的脚步声,在岑寂的院内,被无限放大。臣阖眸,眼前是您惊慌失措的脸,耳边是您迅疾的脚步声。还说不害怕,您这不是怕,还是什么?”
浮云卿揉揉鼻尖,爬进被窝里,“还不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结果呢,我害怕得紧,你也没睡好。明明想端好水,结果两头的水都撒了。”
敬亭颐剪灭桕烛,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傻孩子,在臣面前,您逞什么强。”敬亭颐仔细掖紧被角,“你睡在自个儿被窝里,不多会儿腿脚一伸,人就窜进了我的被窝。干脆一起睡好囖。”
浮云卿可不乐意,无意睡,跟有意睡,分明是两种意思。
跟他睡在一个被窝,就想亲亲他,偎偎他。他呢,多数时候都会制止她摩挲的动作,说不急于一时,倒把她衬得跟个火急火燎的猴似的。
她蹬着腿,恍似被土匪绑到山寨里的黄花闺女,“放我走,我要出去。”
敬亭颐环紧她的腰,起初还能戏谑她几句。可越说,她越起劲,挣扎的力度越大。
好嚜,强买强卖非他所愿,干脆放她走好喽。不曾想手一松,浮云卿也不再挣扎。再一紧,她又开始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