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只见信纸上写着两句话。
“若要寻臣,酉时一刻乘金车出发。若无意寻,臣会在青云山里歇一夜,次日归。”
浮云卿读完,倏地满心失望。
她将信纸揉成团,投进桕烛星火里。直至那笔龙走蛇的字迹燃成黑齑,才收回目光。
她看重这封信,宁愿让敬亭颐发脾气,也要遵循卓旸的要求来拆信,仅仅是为了看信上卓旸到底有没有提放假补课的事。
下晌原本是他的课,可他告了假去青云山,课空了一节。按卓旸那斤斤计较的脾性,既然少上一节,定会找个空闲时候把这节给补上。她当然不想补课,那意味着她会少一晌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
她因着敬亭颐的缘故坚持拆信,反倒把敬亭颐得罪个彻底。她心心念念的信,半句没提补课,反倒是明晃晃地要她将人寻回。
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下她只能去赴约。去,得罪敬亭颐一人。不去,得罪敬亭颐与卓旸两人。
她图什么!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赴约。然而信上写,她须酉时一刻出发。今下不过申时,距酉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够让她做许多事。譬如找敬亭颐把这误会解释清楚,譬如读一册话本子,譬如贪吃几盏冰饮子。
她大可以趁此时机,向敬亭颐解释:她是贪图与他相处的时间,故而执意遣他走拆信。
大可以趁此时机,将缓缓写的话本子读完,再兴高采烈地给她写一封信:缓缓,你真是深藏不露。
大可以趁此时机,贪嘴餍足,吃得爽快,再睡个觉,轻松舒心。
想了又想,浮云卿决定谁都不去找,乖乖待在卧寝里,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梳妆打扮。
侧犯有意向她透露,“公主,驸马从卧寝出来后,直奔书房而去。进书房前他交代,今晚要歇在书房,就不往卧寝与您同睡了。”
浮云卿眼前一黑,“他也不来了?”
侧犯说是,“噢,驸马还贴心地说,叫您不要担心他。他自己一人也能撑下来。”
这当然是句反讽话。
“他倒是能撑下来。”浮云卿扯着嘴角冷笑,“他身上飘来的醋味可真是让我撑不下来!”
尾犯惊喜地“哎唷”一声,“公主,您竟然能看出驸马这是在吃醋。往常您就没辨出过驸马吃醋。”
尾犯附和说是呀,“往常您都是一脸懵。倘若驸马说要在书房里待一晚上,您只会让他注意保暖,别着了凉。”
被两位女使话语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开了窍。
霎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哪有,将烫手的话头胡乱搪塞过去。
侧犯尾犯笑而不语,给她描眉画眼,梳发盘髻。
捱到酉时一刻,人终于坐到了金车里。
天稍稍黑,临走前,浮云卿扒着车窗,朝女使吩咐道:“在我回来前,不论如何,一定要将驸马请出书房。实在没招,就说,我命令他歇在卧寝。”
女使“欸”了声,敛袂道声万福,在晨晨暮色中,送走一辆金车。
及至青云山脚,黑漆漆的天落在眼前。
车夫将一杆守夜灯递到浮云卿手里,不放心地劝:“公主,要不然小底与您一同上山寻人罢。天黑,山路难走,偌大一座山,您要是走迷了路,小底可担待不起。”
半夜走山路,车夫心里怕得兀突突,反倒是浮云卿出奇地胆大:“你就在山脚等我罢。青云山的路我很熟,打着灯照,不会走错路。”
年青人血气方刚,说不怕,当真不怕。
迈了几十步台阶,浮云卿才想起,这座山里落着不知名的森森白骨,还有那座诡异瘆人的坟。
她爬台阶的脚步愈来愈慢,走了两百阶,侧身回望,茂密的枝桠树叶挡尽山下风景。她看不到山脚那辆金车,眼前一片黑漆,耳边穿过簌簌风声。夏夜里,她的心比冰块还冷。
浮云卿紧张地咽了咽,尝试小声喊人:“卓先生,你在吗?”
山野空旷,这道细微的声音被不断放大,余声回荡在她耳旁。
浮云卿眼一闭,心一横,干脆速战速决罢!
继而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握着灯杆,一鼓作气,恍似逃命之徒,三步当一步跨,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里跑。
跑得忘我,风声无情地拍打着她脸庞,变成无数个巴掌,直愣愣地往她的脸庞扇,扇掉脂粉,扇掉冷汗。
脚不能停,生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踩到指骨与头骨。
“啊——”
浮云卿再顾不得什么端庄形象,放声大喊,哪怕整座山不断回荡着她的叫声,也无心计较。
明知自己跑得狼狈,却仍不敢停脚。她不知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不知眼前是何种风景,只知只要喊出来,她就不会害怕。
喊了一路,喊到声音沙哑,仍旧没停脚。
单纯的叫声已经无法倾泻浮云卿恐惧的情绪,她开始咒骂起卓旸。
“卓旸,你这天杀的,都怪你!恨死你了!”
“呦,真这么恨我?”
扑簌簌的风声里,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戏谑的声音。
浮云卿猛地睁开眼,却见有道黑影蹲在树桠上,岿然不动。
“啊!”她惊得又喊一声,丢了守夜灯,连连向后退去。
惊恐地瞪大双眼,却见那道黑影,利落飒爽地从树桠上跳到地面,又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朝她走去。
冷清死寂的月色下,他舒展的眉眼生动轻快,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山里,唯一靓丽的景色。
卓旸伸出手,“别往后退囖。你身后是下坡路,再退一步,就会滚在下坡的泥潭里。”
他戏谑的话语中,难得带有几分安慰之意。
她一路寻找的人,忍着担惊受怕寻找的人,眼下就站在她的身前。
心酸委屈不听使唤地从心头冒出,浮云卿拍掉卓旸的手,“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
卓旸见她眼眶鼻尖泛红,忙走上前安慰道:“不是告诉你,我在青云山吗?我在青云山,这就代表着,哪怕你待在山脚不动,我看见灯火,会立即下山寻你。”
浮云卿听罢他这话,又气又恼地捶着他。
但凡她知道这点,就不会如傻子般,一路不要命不要面子地飞奔过来。
“有嘴不会说话吗?”浮云卿颤着声捶着他紧实的胳膊,“非得让我担惊受怕,你就好受了?”
“抱歉。”
卓旸认真道。
他来青云山,最初的确是赌气。他气浮云卿在乎敬亭颐,也气自己在乎浮云卿,更气浮云卿与敬亭颐相互在乎。
他留下那封信,不过是置气之举。信上潦草地写两句话,其余什么都没交代。
因为他赌浮云卿不会来寻他。
他赌输了,却高兴得像是娶了新妇过门。
他是诚心诚意致歉,哪知浮云卿听了他这话,抬眸眨巴眨巴眼,泪珠便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真的很害怕,都把遗言想好了,你知不知道。”
浮云卿越哭越凶,哭得脸颊通红,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你……你别哭。”
卓旸往蹀躞带上胡乱摩挲一把。蹀躞带上挂着火石袋,挂着针筒,挂着刀子,唯独没挂一张擦泪的帕子。
一刹那间,卓旸动过用衣袖给她拭泪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小娘子家爱干净,他的衣袖凑上去,恐怕被会嫌弃脏罢。
卓旸叹口气,伸手将浮云卿的脸捧了起来,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珠。
手心里有茧,他怕刮疼浮云卿的脸颊,用手上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拭泪。
他收着劲,可她的脸颊依旧通红,不知是哭意染的,还是他刮红的。
浮云卿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起初哭,是害怕失去又重新拥有,心里落差大。后来哭,却不知为何。明明慌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泪珠仍在往外涌。
再回神时,卓旸宽大的手掌,已淹在她的泪水里,浸着泡着,渍了一层水光。
浮云卿吸吸鼻头,掏出衣衫上别着的一张帕子。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又将那帕子扔到卓旸怀里。
“喏,擦擦手罢。你没帕子,可我有。笨,也不知道先问问。”
卓旸连连点头,那张帕子似块烫手山芋,烧得他手心又痒又热。
浮云卿掖着泪花,将卓旸当成出气筒,一拳捶在他宽阔的背,一拳捶在他劲瘦的腰。
“没听见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吗?也不知道给声回应。”她嘟囔怨道。
卓旸失笑,“我在树桠上睡得香,四周静谧,确实没听见你的声音。要是听见,我会置之不理?”
浮云卿幽怨地剜他一眼,“那我是误打误撞,进了你歇息的地方囖。”
卓旸满心歉意,心虚地来回张望,“这不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寻我。”
浮云卿无奈地跺跺脚,“你都写了信,难道我会任由你在荒郊野岭里睡一晚?”
再说,若非得要得罪人,得罪两头,还不如得罪一头。
卓旸给她赔不是,“既然寻到了人,那就赶紧下山罢。”
他弯腰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守夜灯,将灯杆塞进浮云卿手里,“回去罢。”
听他那话意,仿佛是要护送她下山,而他仍要在山里呆一晚。
浮云卿不乐意,“不急,好不容易上了山,还是看看风景罢。”
“看风景?”卓旸满头雾水,“大半夜的,哪有风景看?”
浮云卿指了指他躺过的那根树桠,“我想坐在那里,看风景。”
那处树桠高,粗壮稳固,两人坐也能支撑得住。
卓旸说行,捋起衣袖,正打算把她抱上树,就窥见她蹬腿伸手,原来是想攀爬到树上。
往上爬了几寸,又滑了下去,反反复复。
卓旸摇摇头,他真是低估了浮云卿的野性。
只知她哭得脆弱,忘了她疯野起来,什么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