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角天?挠头?:“我……心?里好奇嘛。姑娘方便就说一说,不说……也没事儿?!”
岑雪便道:“你家少爷肩上担有危家的使命,我肩上亦有岑家的责任。九殿下?是?明?君,若是?日后能平定战乱,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我诚甘乐之,心?服口服。”
角天?哑然,听这口风,感觉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怕是?要彻底告败,心?灰意冷,急道:“那岑家和危家,为何就不能一起?为天?下?苍生谋划呢?”
岑雪往外的脚步一顿,角天?凑来:“姑娘,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您和少爷早便修成正果,指不定小孩儿?都能满院里跑了,既然您也认为九殿下?是?明?君,为何不劝一劝令尊大人,让他弃暗投明?,与危家一起?共谋大业呢?”
岑雪不语,莫名想起?危怀风要岑元柏来交涉归还明?州城一事,心?头?某根弦被轻轻拨动,良久道:“人各有志,我不能左右家父的抉择。”
角天?结舌,整个人显而易见地蔫下?来。
岑雪惭愧,自知眼下?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说了声“抱歉”后,走出客院。
※
离开官署,岑雪去?了一趟城东的漏泽园。
赵家村被烧后,危怀风下?令把村民接至城里休养,另派一支军队在赵家村原址十里外一处山坳重新修建房屋。幸存的村民共有三十九人,被安置在漏泽园里,那里原是?一座被废弃的私家园林,因闹鬼而日渐荒芜,战乱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处难民所。
岑雪走进来,果然看见王玠在帮忙照顾伤者——村民里少有毫发?无损的,重伤有五人,轻伤二十一人,又因多是?老弱,看顾的人力委实不够。几个从官署里调来的小厮在天?井里分发?饭食,王玠坐在房檐底下?煎药,他一袭破旧棉袄,从头?到尾没打理过,蒲扇底下?的风一起?,撩开他成绺的发?丝,他的头?浑然成了个鸡窝。
岑雪没再上前,默默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念及来意,思绪万千。
先前在客院里,角天?来问她,为何岑、危两家不能一起?辅佐王玠,她说父亲有父亲的抉择,她不能左右,这是?真话,但是?这真话里还藏着另一半没有说——人各有志,她也想要有自己的抉择。
王玠在破旧的夫子?庙里说——我从我心?,输又何惧。那天?以后,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岑雪的心?里。她想了很久,关于?岑家,关于?庆王,关于?自己的一次次决定,最?后慢慢明?白,她的心?,终究不是?父亲的心?。
岑元柏要扶持庆王,要的是?成王败寇,赢者坐拥一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仍是?残存着一丝关于?正义的不甘,仍是?想说,人行于?世,是?非比输赢更重要。这或许很幼稚,太过于?理想化,是?少年人的通病,是?一场不懂得计较代价、得失的豪赌,可是?在见过王玠以后,她不能否认,她为之折服。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可以掩耳盗铃,有人可以见风使舵,有人可以隔岸观火。但是?世事纷杂,人生百态,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含着利刺谈笑?风生。
岑雪想,她或许就是?那个不能、也不想在喉咙里含刺的人,西羌一役便是?那根刺,她吞咽不下?,和解不了,故而无法与那些?谈笑?自若的人并肩为伍。
拔走那根利刺,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
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王玠拿下?陶罐,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他抬头?,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分发?在炭炉旁。
“我能与殿下?聊一聊吗?”
第90章 还城 (二)
“姑娘这次又想问什么?”
王玠似乎并不惊讶, 收回视线后?,往那些陶碗里倒药汁。春草、夏花候在一旁,待王玠倒完药, 轮流拿起来, 分发给需要的村民。
岑雪道:“上次殿下在茶楼里对我说, 心意难却, 天意难违, 此?二意者, 不知孰胜一筹。我今日来, 是?想来回答殿下的。”
王玠道:“所以,姑娘的答案是??”
“我想留下来。”岑雪毅然道。
王玠毫不意外,笑了一笑,那笑里掺杂着对有情人?竭力要抗争命运的司空见惯。岑雪鼓起勇气, 接着道:“我想像怀风哥哥一样,辅佐殿下终结乱世,还天下苍生?太平。我想以岑家女——岑雪的身份成为您的幕僚之一。”
王玠的笑僵在唇角, 看向岑雪,眼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打量。
“我知道,我父亲岑元柏是?庆王的拥护者, 名义上说,我还是?庆王的义女, 论身份、论资历,我都没有资格向殿下毛遂自荐。但是?,天下如斯,我心中也有理想与抱负, 也想要为黎民苍生?尽己心力,想濯净乾坤, 荡平烽火。殿下柔质慈民,心怀大?义,是?我此?生?所见至仁至义之人?,若是?要从这乱世中选择一人?来继承大?业,我希望那个人?是?殿下,而不是?庆王。”
王玠看着她良久,道:“因?为西羌一案?”
岑雪眸波颤动,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幕,想起她一次次被陷于公义、私情夹缝里的挣扎,这一次,她道:“天地朗朗,日月昭昭,公道应存人?心,是?非当有论断。天下之争,不能不论对错,只认输赢。”
岑元柏说,权力之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为摆脱联姻宿命而奋力证明自己的那一段时间?,岑雪几乎快要默认。必须要赢,要成功,这样才可以让岑元柏刮目相看,与世上的男儿一样,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华,成就理想。
所以,当岑元柏要她认庆王为义父时,她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明州城被夺,岑元柏因?与史云杰有旧情,要她前去帮忙,她明知是?与危怀风为敌,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再?后?来,危怀风掳走她,诚恳地问?她愿不愿意选择他,这次,她应该是?情愿的,可是?这一次的情愿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她要从岑家脱离,与父亲决裂,她不敢想象,于是?一次次在心里暗示,她并不是?不分是?非,枉顾大?义,是?因?为身为岑家女儿,所以身不由己。
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妥协了。
梁王为铲除异己,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让赵家村在一夜间?面目全非。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些麻木的脸孔,听?见那些疲累的哭嚎……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最后?是?由谁做主,无意成为任何一方的绊脚石,可是?在权力的旋涡里,他们家毁人?亡,湮没无音。
挟势弄权,不择手段,对吗?
生?杀予夺,草菅人?命,又对吗?
若梁王是?错,那曾经与他一起勾结外贼、卖国夺权、残害良将的庆王,又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成为这天下的“明君”呢?
岑雪想,她终究不是?父亲,不能坦然地接受那些阴暗的、残酷的手段,扶持一位背负着数万条人?命的君王。
“你与他不一样。他找我,是?要我还他危家公道;你找我,我给不了你什么。”王玠放下陶罐,看着炭炉里的火,严风吹梭,灰烬被卷飞,漫天飘落。
“殿下不必给我什么。”岑雪道,“待有一日,关外的数万英灵能瞑目黄泉,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便得偿所愿。”
“若没有那一日呢?”王玠反问?,对那一日并不抱有必胜的信心。
若是?没有那一日,危家彻底覆灭,王玠饮恨伏诛,从岑家叛逃的岑雪又会是?何下场?
岑雪微笑:“我从我心,输亦无惧。”
“输什么?”
廊下蓦地传来一人?爽朗的声音,危怀风走进漏泽园,看见炭炉前坐着的岑雪与王玠,眼神明显讶异,唇梢挑一抹笑,走上来。
岑雪看见他明朗的笑脸,心头微暖,有意先瞒一会儿,起身道:“没什么,我来帮忙,看顾一下村民。”
危怀风不再?多问?,看向王玠,王玠很配合地不提与岑雪交谈的内容,重?新拿起陶罐,起身走进屋里抓药。
“人?手不够。”岑雪道。
危怀风唤来金鳞,吩咐多从官署里调一些人?来,接着看回岑雪,先上下打量她一遍,看她一身光亮洁净,并不像是?帮过什么忙的样子,便问?:“在忙什么?”
岑雪被他看破,略窘道:“陪殿下煎药,聊了一会儿,正?要学一学。”
说着,撂下他走进屋里,危怀风目光跟过去,眉微挑。
※
离开漏泽园时,暮色四合,明州城里卷着萧瑟冬风,送岑雪上车后?,危怀风走至车窗旁,手肘撑窗,低头道:“你先回,我陪殿下走一走。”
岑雪点头。
危怀风看着她,并不动,半晌又道:“‘输亦无惧’,输什么?”
岑雪知晓被他听?去了一半截话,心头怦动,故意反问?:“什么输什么?”
危怀风眯眼。
“你与殿下有事?要聊?”岑雪反客为主。
“昂。”
“何事??”
“不告诉你。”
危怀风说完,手一抬,从外打落车窗,目送马车掉头,先往官署驶去。
危怀风看回王玠,两人?目光交汇,王玠很平静地移开视线,拾级而下,危怀风跟上,走了一会儿后?,开口:“殿下改日也帮我烧颗蛋,算一卦?”
“算什么?”
危怀风看着前方的马车,痞痞一笑:“算姻缘。”
“……”王玠揣着手,“你跟谁?”
“岑家女,岑雪。”
“……”王玠沉默,回想岑雪先前在漏泽园里说的那一番话,确信他是?一无所知了,不由也看向前方即将消失的那辆马车,道,“她是?岑元柏的女儿,岑元柏是?庆王的臂膀。”
“是?。”危怀风承认,“所以才想请殿下帮忙算上一卦,看我与她能有几分正?缘。”
“那便去月老庙里拜一拜,我烧蛋不过是?招摇撞骗的行当,不灵验。”
危怀风咋舌,想起那次在陋巷里与岑雪说他招摇撞骗的事?,侧目看他一眼,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月老庙自然是?要拜的,在那以前先算一卦,图个心安。当然,殿下若是?嫌麻烦,我也不敢为难。”
王玠揣着手走在风里,头发凌乱,道:“若是?无缘,你待如何?”
危怀风笑道:“尽我所能,求而无憾。”
王玠不发一言。
危怀风转回眼来,耸一耸眉,聊起公事?。
“今年春天,我在西陵城举义,后?来朝廷派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前来镇压,我假借殿下名号,成功劝严峪投诚。现如今,除西陵城外,益州、剑南、平津皆在危家铁甲军麾下,八大?家族中,剑南严氏、平津顾氏,以及我西陵危氏,皆为愿殿下鞍前马后?。庆王盘踞淮南,长江以北则是?梁王篡夺的江山,另有幽州、青州等几支叛军间?或作乱,这仗往后?该如何打,殿下可有指教?”
“没有。”王玠坦然道,“是?你要我下山的,仗该如何打,天下该如何平定,该是?你先来想,想清楚后?,再?向我上报。”
危怀风失笑,道:“危某心里确有一计,但不知算不算是?师出有义,若是?贸然行动,恐会违背那日与殿下的约法三章,所以今日特来找殿下定夺。”
王玠神色微动:“何计?”
危怀风望着城头外的一轮落日,如实说了,王玠听?完,心神被撼,脸色复杂不已。
“殿下意下如何?”危怀风依旧在笑。
“这便是?你的‘尽我所能’?”王玠声音复杂。
“对。”
“你不后?悔?”
“不会后?悔。”
王玠抿唇,良久道:“我无异议。”
※
冬日昼短,两人?走回官署时,天色已黯,一人?候在官署大?门?前的石狮子旁,揣着手,来回踱步,看见二人?,赶上前来行礼。
“参见殿下,见过将军。”来人?一脸微笑,言行谦和?。
“这位是?参军顾文安,平津顾氏。”危怀风介绍。
王玠看来人?一眼,见得昏昏夜色里一张周正?的脸,长眉凤目,略有美须,颔首回以一礼,道:“你找将军有事??”
顾文安讶然,不知王玠缘何一眼看出自己来找的是?危怀风,笑着应是?后?,恭维:“是?有些军务要与将军商议,不曾想竟会在这里遇见殿下,实乃荣幸!”
王玠不爱听?这些奉承话,扔下一句“慢聊”后?,顾自走入官署。
顾文安愁眉锁眼,目送王玠离开,小声嘟囔:“我怎么感觉殿下也不大?待见我?”
危怀风琢磨着这个“也”,想起上回岑雪对他也是?类似态度,唇梢动一动:“谁知道,大?概是?你一脸笑面虎的模样,让人?生?畏吧。”
“将军怎的这般打趣我,我能唬住旁人?,还能唬住殿下不成?”顾文安反驳,万万不敢背负这样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