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风起
商贾心中打鼓,看这少年的通身气质,非富即贵,料想来头不小,他既肯出一千两,看来对这美人势在必得,自己恐怕只能空手而归了。
想到此处,他略觉遗憾,收回目光,转头看了一眼赵嘉宁,却见她惊恐地望着那名俊美少年,脸色惨白,人也抖得更厉害了。
正觉得奇怪,右前方的锦衣卫指挥使程凌已从圈椅上起来,走到那名少年跟前,拱手恭敬道:“见过小侯爷。”
商贾咂舌,能让正三品的大员这般恭敬有礼,看来那名少年的来头果真不小。
程凌看着眼前这名少年,微微皱眉,不明白他怎么来了。
眼前的这位小侯爷,说来身世倒颇有一番波折,原来不过是一五品官员下的庶子,前段时间才被永城侯府找回,说是流落在外的世子,长平侯自觉亏欠,对这位小侯爷极尽弥补,阖府上下,无一不是把他当做眼珠子似得疼。
就连当今圣上,也对其宠幸有加,让他在大理寺当了职。
他作为圣上的亲信,是和这位小侯爷打过交道的,也知道他天性凉薄,一副不染尘埃、冰清玉洁的外表下,是怎样一副狠戾乖张的心肠。
之前圣上听闻苗疆有一种人皮纸,传言在这种纸上作人像,会更加逼真传神。只是人皮纸顾名思义,需洁净无瑕疵的人皮,而人皮极难完整剥除,若是不能完整剥下整张皮,质量便大打折扣,何况要做人皮纸,若非完整的人皮,也不好裁剪。
可要完整剥除整张人皮,又谈何容易。
偏偏这位小侯爷为圣上想了个法子,以水银灌注之法,先从新收监的死囚中选一名从无受过刑法、身上也无磕碰疤痕的死囚,沐浴净发后在其头顶划割一个“十”字,将口子撕扯开后往里灌注水银,水银被灌入体内后,因其密度大,会迅速下沉,从而分割开皮肉,死囚在过程中痛苦难当,一坨血肉更是直接脱皮挣出,只余下一张完整的人皮。
此法剥皮迅速完整,圣上听闻后立即着人去办,果真得到一张完整的人皮。
圣上龙颜大悦,对这位小侯爷的宠爱更甚。
这事后来传开,言官多弹劾他行事过于狠辣残忍,圣上却称是他好奇究竟有何方法能剥下完整人皮,小侯爷为君分忧,何罪之有?
何况此种刑罚虽严酷残忍,但严刑峻法,方能威慑人心,从前的刑罚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没个新鲜花样,如今小侯爷推陈出新,应记大功,何以论罪呢?
满朝哑然,只能按下此事不表。
程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下属的镇抚司机构掌管诏狱,宪宗时期,锦衣卫已可避开三法司,在诏狱审理完犯人之后,直接提请圣上。下诏狱的多是朝廷大员,没了三法司钳制,诏狱手段更加令人发指,程凌是见识过的,“弹琵琶”一上,任你多硬的嘴,也得给你生生撬开。
要说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上回见识了小侯爷的手段,剥皮之后那团蠕动哀嚎的血肉,爬出一条蛇形血迹……他回去后愣是两天没胃口吃下饭。
自那以后,他对这位小侯爷就多了几分敬畏之心——这般狠辣心肠,又是天子宠臣,得罪了他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到此处,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赵嘉宁,也难怪小姑娘这般惊惧,她这样娇弱的一个女子,落入小侯爷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第2章
程凌想,薛小侯爷冷心冷情,从不近女色,他特意过来要人,总不至于是垂涎她的美色。早听闻国公府的大小姐骄纵任性,多半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薛世子。
一般抄家后女眷都是发配教坊司的,他一早就奇怪,怎么国公府的女眷便要发卖,现在看来,多半是薛世子在圣上面前进言。
他与小侯爷拱手后,少年微微一颔首,淡笑道:“半夜即奉旨查抄,后又主持女眷发卖,指挥使辛苦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为公家办事罢了。”
程凌眯起了眼,他注意到少年虽在跟他讲话,余光却一直瞥向那位娇滴滴的国公府小姐,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向她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眼神晦暗不明,掩映着三分嘲弄。
果然见赵嘉宁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忽然转头抓住了之前那名商贾宽大的衣袖,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之前不是想买我吗?快点买啊,求你,快点买下我……”
落入这名商贾手里,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而落入薛钰的手里,那可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薛钰,字士钰。他尚未及冠,便蒙圣上亲自赐字,士钰,意为珍宝一样的男子。
他父亲是开国功臣,母亲是长公主,他是大魏最尊贵的世子。
从前安国公府尚未落魄时,虽爵位高于永城侯,且有女为宫中宠妃,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显赫一时,但实则已现颓势,到底比不过握有实权军功,蒙圣上赐铁劵的永城侯。
——尚未落魄时,她亦不敢对他无礼,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知道他有多厌恶她,他被认回永城侯府,恢复世子身份后,她也对他的事迹多有耳闻,她一边怕着他,一边又控制不住地爱慕着他,那时她还不死心,央求着父亲再想办法,一向宠爱她的安国公却摇了摇头,长叹道:“宁宁,忘了薛钰吧,他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恐怕会给府上带来祸端。”
彼时赵嘉宁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不料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安国公府就迎来了灭门之祸。
也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清醒了,至此对薛钰彻底死心。
她怔怔地回忆着往事,手仍然牢牢地抓着商贾的衣袖,商贾有些犯难,他是想买她不错,可他也不敢同贵人抢女人啊!
正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那位小侯爷却走到了他身边,眉眼间笼上了一层寒霜,目光下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被赵嘉宁抓着的衣袖。
商贾一个寒颤,连忙扯回自己的衣袖,弯腰退到了一旁。
等赵嘉宁反应过来时,薛钰已经站在她面前,冬日晨曦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在他白色的狐皮大氅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圈。
他站在阳光下,长身玉立,新雪似得一张脸上,长眉微敛,气质禁欲而冷冽,端的是冰清玉洁。
便是这副冷冷清清、矜贵睥睨的姿态,当日在丹阳郡主举办的牡丹宴上,她初见薛钰,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少女娇矜,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又天生一副好颜色,权贵子弟无不是围着她打转,对她奉承讨好,偏薛钰视她如无物,连正眼都不曾看她一眼。
这便激起了她的心气儿。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越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便越是要让他心上有你。
那时薛钰不过是一个五品官的庶子,只因与丹阳郡主沾亲带故,才有机会来这牡丹宴,论身份家世,是毫不起眼的,偏赵嘉宁却只跟在他身后,他有意拣小径走,赵嘉宁穿戴繁复,跟着吃力,一不留神被枝杈划破了衣裙,月白的布条勾在枝杈上,绣有流云纹样的裙摆破了好大一道口子。
赵嘉宁自小娇生惯养,奴仆成群,被保护得那样好,何曾出过这种丑?更何况……是在她在意的男子面前。
她低头咬着唇瓣,脸上一片羞赧之色,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前头的薛钰却忽然停了下来。
赵嘉宁低头看着那一双黑色皂靴缓缓走近,直至停在她面前,她的心跳忽然加剧、却听头顶上方传来薛钰略带揶揄的调笑声:“宁大小姐,怎么不继续跟了?”
赵嘉宁怔了一下,只因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旁人只冠姓,他却冠名。
不过她此时并无暇顾及这些——薛钰这语气,分明是在嘲弄她。她一向骄纵,何曾受过这种气?刚想发作,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是极浅的瞳色,仿佛上好的琥珀,平添了几分温良暖意。
——他笑了,她第一次见他笑。他一直冷着一张脸,她原以为他不会笑,
可他偏是笑了,便如寒冰乍破,春雪消融,她不禁有些失神。
园子里里有那样多的牡丹花,魏紫、姚黄、二乔、白雪塔……惠风和畅、暗香浮动,她却再也无法分出心神。
便是那一笑,自此入了魔障。
可后来赵嘉宁回忆起来,薛钰那时之所以笑,不过是见她有此窘态,忍俊不禁而已,并非是对她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啊……
往后种种,全是荒唐事,她那般上赶着,百般纠缠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如此厌恶。
她不愿再回忆。
再回过神来时,是薛钰捏了她的下巴向上一提,迫使她抬起头来。
“宁大小姐见到我,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他眉尾几不可查地抬了一下,似笑非笑,附在她耳边用气声道:“你竟宁愿让那名商贾买你,也不愿跟我——就这么怕我?”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际颈侧,赵嘉宁起了颤栗,脸色愈发苍白,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道:“你放过我吧好不好,从前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妄想,可我现在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你该满意了……”
“这才到哪儿啊赵嘉宁,”薛钰忽然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当日你爹迫使我那五品官的父亲答应我与你的婚事,又使了手段害得与我有过婚约的表妹失踪时,可有想过今日?”
“没有,你表妹的事情我并不知情,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薛钰嗤道:“你以为我会信?”
赵嘉宁便不再做无用的解释,只是攥紧他纤尘不染的衣袍,侬丽的眉眼染上哀色,美艳中夹杂着一丝凄婉:“那你还想怎么样……你想要我的命么?”
“宁大小姐说笑了,”薛钰伸手摩挲着她的下巴,语调轻柔,仿佛情人间的呢喃:“我怎么舍得。”
赵嘉宁脊背一阵发凉,仿佛有毒蛇吐信,缓缓游走,她的内心深处涌上巨大的恐慌——薛钰的行事她是听说过的,他有不知多少阴损奇行的手段——是啊,他怎么舍得她死呢,他会让她生不如死。
赵嘉宁强撑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溃败,她红着眼眶,再一次苦苦哀求道:“我从始至终,只不过是喜欢你,纠缠你,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就这么恨我么……我知道错了,我不敢再喜欢你了,我也早就不喜欢你了,你只要放了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是么?”薛钰垂下眼睑,雅黑的羽睫在玉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眼底晦暗不清,辨不出是什么情绪:“不喜欢我了……”
“是,”赵嘉宁以为他不信,再三保证:“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我对你已经彻底死心了,真的。”
薛钰倏得抬眼,眼神愈发冷了下来,气息却有些乱:“你这种蛇蝎女人,本来就不配喜欢我。”
赵嘉宁嘴唇轻轻颤抖,麻木地道:“是,你说得对,我不配。”只有永安公主才配得上他,她衷心地祝愿他们天长地久。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她绝不会再去纠缠薛钰,做他们两个姻缘路上的绊脚石,惹得公主厌烦,从而给家族带来天大的祸事。
——她爹爹曾给她透露过口风,国公府帮忠勇侯窝藏罪银的事之所以会败露,倒不是薛钰所为,而是跟永安公主脱不了干系。
公主向来不问朝事,又与爹爹从无仇怨,她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因为薛钰。公主喜欢薛钰,而她又不知死活地纠缠他,她当然恨上了她。
虽然这一切的源头是爹爹顾念旧情,一时心软,才犯下这等糊涂事,但到底事情是因她败露,她如何能不后悔?
“赵嘉宁,”薛钰喉结滚动,忽然压着嗓音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道:“你这个人,真是让人厌恶。”
这种话放在从前,赵嘉宁会难受半天,可如今,她却毫无感觉,只剩下空洞麻木——他厌恶她,又如何呢,她已经不喜欢他了啊。
“你固然让人厌恶,但你又知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又是什么人。”
赵嘉宁怔怔地抬头,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薛钰眸光沉沉,慢条斯理地道:“是那种三心二意,不懂得从一而终的人。”
赵嘉宁满脸惊愕。
却见薛钰慢慢地笑了,眼底眸光幽暗:“赵嘉宁,是你先招惹的我,现在才不喜欢,已经来不及了。”
“你从前不是喜欢我喜欢得要命,非我不嫁么——我成全你。”他顿了顿,刻意放慢语调,仿佛凌迟:“让你,做我的侍妾。”
赵嘉宁瞳孔骤缩,如坠冰窖。
她知道薛钰比谁都清楚,从前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心高气傲,让她为人侍妾,是天大的折辱。
可她没有办法说不,薛钰的随从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官府,拿到了她的卖身文书,从此,她就是他的奴了。
——
等薛钰就要带走她时,杜子陵来了。
赵嘉宁面色惨淡,在心中苦笑了一声:他还是来迟了。
杜子陵翻身下马,等来到他们面前时,气息还有些不匀。
“宁宁……”他喘着气,目光殷切地看向赵嘉宁:“我,我来了……”
“宁宁?”薛钰敛了眉,玩味地品着这两个字,嗤道:“倒是叫得亲热,我说宁大小姐怎么突然转了性了,原来是有新的相好了啊。”
“可惜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奴婢了,不日便将成为我的侍妾,虽然卑贱,但好歹是我的人,倒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对她这般称呼。”他睨了他一眼,轻慢至极,像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你也想要她?那你可以走了。”
他说完眉梢微抬,转头看向赵嘉宁,唇边噙着一丝笑,一开口,却分明带了警示意味:“难怪你肯让那个商贾买你,原来是为了等他。”
赵嘉宁肩头瑟缩了一下,薛钰此人,察言观色,识人断事,实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杜子陵看着薛钰随从手上的文书,暗暗握紧了拳,目光再望向他时,拳头复又松开,隐忍道:“似薛世子这般,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跟一个罪臣之女过不去。不知薛世子可否行个方便。将她转卖于我,我可出更高的价钱。”
薛钰便笑了,眉梢眼角沾者暖阳的熹光,像是融化了的春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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