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风起
杜子陵略有错愕,他没想到薛钰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他是知道薛钰的,少女怀春,心思掩藏不住,赵嘉宁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过他,至于她对他百般纠缠,又在无意间得罪了他,他自然也都清楚,他原以为薛钰只怕不肯轻易放过她,没想到他居然一口答应。
赵嘉宁此刻也有些恍惚,薛钰真的肯放过她么?
杜子陵欣喜非常,连忙拱手道:“那就多谢世子了。”一面拿出银票双手奉上,随从面有犹色,有些拿捏不定地看了薛钰一眼,想请他指示。
薛钰略扯了一下唇角,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多有不屑:“我倒是可以转让,但你敢要么?”
杜子陵拧起了眉:“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大魏律法,罪奴一旦发卖,便不可转售。”薛钰嗤道:“如今赵嘉宁的卖身文书既已在我手上,便是我买了她,若是转卖于你,岂不有违律法?”
他说完转头往后递了一个眼风,程凌会意,挑了一下眉,上前道:“确实如此,若有违者,免不了跟锦衣卫走一趟了。”
杜子陵便有些犹豫,安国公府大厦倾颓,往日交好的勋贵唯恐受到牵连,这个时候大多是明哲保身,唯恐避之不及,他为了赎买赵嘉宁已是瞒着父亲,冒了极大的风险,原本是想在外购置个宅院养着赵嘉宁,可若是此时落到锦衣卫手上,到时侯府来捞人,此事必然瞒不住。
——可要他就此放手,他又实在不甘心。
他望了一眼赵嘉宁,少女目光怔怔的,大概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但对上他的视线时,一双美眸立刻浮起了点点微光,殷殷地看着他。
杜子陵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薛钰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眸光暗了暗。
他转头看向她,唇边虽挂着笑,但笑意虚浮,不达眼底,“宁大小姐真有雅兴,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有闲情跟人眉目传情。”
赵嘉宁偏过头,收回了目光。
薛钰扯了嘴角,转头看向杜子陵,脸色微沉,似乎是已经有些不耐:“让开。”
杜子陵喉结滚动,缓缓握紧了拳,到底还是不甘心:“世子方才说,大魏律法不可转卖罪奴,可我方才来时听说,宁……安国公的嫡小姐,原先已被商贾买下,世子横刀夺之,岂非逼迫商贾转售?”
“律法既不可违,我自不敢恳请世子转让,也烦请世子将小姐的文书归还给商贾,好全了这份规矩,否则这事若传了出去,恐怕对世子的影响也不好吧。”
杜子陵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想着赵嘉宁被商贾买走,再怎么也比落入薛钰的手里强。
薛钰便笑了,面上也不见恼恨,只是淡问道:“你威胁我?”
“不敢,只是规矩不可坏,律法不可违。”
“那是对你,可不是对我。”薛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弯起唇角,姿态嚣张之极:“我在这儿,便是规矩——你若是不服,大可去击登闻鼓,告到御前,看看究竟能讨到什么说法。”
杜子陵握紧了拳,他忿忿地盯着薛钰,胸腔上下起伏,分明愤怒到了极点,可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薛钰是天子宠臣,父亲曾是权倾天下的大都督,如今大都督府虽一分为五,为五军都督,但永城侯仍时任左都督,且因为军功赫赫,颇得军心,在底下卫所中声望颇高。
甚至兵部都有其不少旧部,这样一个人,连当今圣上都要忌惮三分,而他视作眼珠子的世子,自然也有着无上特权。
更不用说之前薛钰随父出征,以水淹法攻克久攻不下的晋阳城,晋阳城固若金汤,寻常掘开河道倒灌并无多大效用,且周围一带河水不足,也没法子大规模水冲。
薛钰却教人凿了块城土下来,研究后发现晋阳城堆砌是采用了土夯法,内里用土夯实,外面再用砖石包裹,难怪坚不可摧。
薛钰想了想笑道:“水冲不成,可以泡嘛。”
一开始,敌军并没当一回事,可渐渐的,城内的水位便和城外的一样高了,他们才回过神来,地下水系同一种,一旦开始浸泡,便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脏水会沿着鼠洞、裂隙慢慢渗透进来。而等到水位一样高了,那么所有的粮草、军械、马匹都会浸泡在脏水里。
先是粮草变质,再是军械生锈,乃至后来马匹死亡,尸体腐败后疫情大肆传播,将士无人幸免,至此晋阳城不攻自破。
薛钰的手段虽然阴损,但不可谓不有效,他和他父亲的声望也因此变得愈发高涨。
可同为侯爵的他的父亲勇毅侯,不过靠外戚获得封荫,可如今昔日宠妃早已不复恩宠,勇毅侯府的地位自然也不比从前,便是连他父亲见了薛钰,都要毕恭毕敬,何况是他,区区一个侯门庶子。
杜子陵握紧了拳,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屈辱地挪开了脚步。
赵嘉宁深深地一闭眼,苍白脆弱的面容逸出一丝苦笑,终于在心中绝了对杜子陵的最后念想。
天空断断续续地又下起了雪,扯絮似得往下落,雪钻入人衣襟里,转瞬消融,凉意却渗进骨头缝里似得,逼得人直打寒噤。
赵嘉宁被半夜抄家,本就穿得单薄,只披了一件中衣,此刻下了雪,便觉得愈发的冷,加之对杜子陵熄了念想,凝着的一股劲散了,整个人一时不支,身形摇摇欲坠。
杜子陵见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连忙伸手搀扶,可手甫一碰到她的身体,斜刺里却忽然揽过一双手,将赵嘉宁整个身躯夺过。
那是极漂亮的一双手,十指匀称修长、骨结分明,右手拇指上戴了一个白玉扳指,成色极好。
手背青筋隐隐凸起,爬在新雪似得皮肤上。
力道却大得骇人,他将人夺了过去,杜子陵被震得虎口发麻。
一抬头,正对上薛钰的目光,清凌凌的一双眼睛,陡然间戾气横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滚开。”
薛钰握着赵嘉宁的肩头,将人揽在怀里,抬头看了一眼杜子陵,一侧眉梢挑衅似得,缓缓上挑,语调散漫却又极具压迫:“我的贱婢,倒还轮不到别人沾手。”
他解开了身上的狐皮大氅,披在了赵嘉宁的身上,将她整个身躯包裹得密不透风,而后将她拦腰抱起,从容地走下高台。
杜子陵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薛钰抱着赵嘉宁离去的背影,忽然如梦初醒似得,对着两人的背影大叫了一声:“宁宁,等我!”
杯中本来已陷入昏迷的赵嘉宁似有所感,睫毛轻轻颤动。
薛钰脚步一顿,略一侧头,长眉微敛,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他将人抱上了软轿,临了转头看了一眼随从,叫了一声:“薛剑。”
薛剑上前,恭谨道:“世子有何吩咐。”
“去查查那个人,身份背景,往细了查,还有,”他微微一顿,低声道:“查一下他和赵嘉宁的渊源。”
“是,世子。”
——
薛钰放下轿帘,将风雪尽数挡在了外面,又将一个暖炉放入赵嘉宁的手中,手心的那一点暖意便沿着四肢百骸传遍全身,赵嘉宁渐渐缓过来了,鼻尖若隐若现,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不容亵渎似得,让她莫名有些惶恐。
她只觉得陷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周身被暖意包裹,颈侧泛着一点痒意,似乎是狐衾的茸毛。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俊美的面容,反倒显得不太真切了,像是身在梦境,直到那声幽幽的“醒了?”,在她耳畔响起时,她才猛然惊醒。
眼前这张从前令她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警觉地看着他,手攥着衣襟,忽然从他怀里挣出,独自瑟缩在轿辇一角。
薛钰轻挑了一下眉梢:“躲什么?”他道:“过来。”
赵嘉宁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挪动身子。
薛钰双眸静深,低头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你身为罪奴,我从官府手上买了你,你便是我的人,打死勿论。”
“知道‘打死勿论’是什么意思么?”薛钰抬头,笑微微地看着她:“便是随我发配,弄死也无妨——你这么不听话,若是惹我不高兴,当心我把你丢去喂我的祁迹。”
赵嘉宁怔了一下,眼中浮现一丝迷茫。
可很快,薛钰就给了她答案——“祁迹,是我豢养的一头雪豹。”
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瞳色极浅,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笑起来,天真无邪至极,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让人脊背发凉:“似宁大小姐这般,细皮嫩肉的,便最合它的胃口了。”
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之极,明明恍若仙人之姿,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它的爪子,便有这么大,又锋利如钢刀,宁大小姐娇花似得一张脸,被它一拍,顷刻间,怕是要化为血肉模糊的一滩了,届时眼珠子挂不住,掉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一圈……”
他说到此处,稍作停顿,看了赵嘉宁一眼,慢慢笑了起来,透露出一种残忍的天真:“若是尚有残像……说不定,还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头颅被雪豹啃啮,岂非有趣之极?”
赵嘉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伸手捂住了耳朵,贝齿紧咬唇瓣,逼退了血色,身体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怕了?”薛钰翘起唇角:“怕了就过来。”
赵嘉宁攥紧了手,到底还是乖乖地挪坐回了他身旁——她还不能死,活着总归有希望,她的生母早亡,父亲自从半月前在校场上摔了一跤,身体每况愈下,已于抄家前夕去世,可她的哥哥,被官府的人带走后如今不知是什么个境况,既被抄了家,落在他身上的量刑必不会轻,但若侥幸留有性命,她活着,日后也总有机会再相见。
正思量间,手中已被重新塞入暖炉,赵嘉宁一怔,抬头看向薛钰,薛钰伸手扼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她的脸,语调居然算得上是温和:“仔细捧着,”他道:“别冻坏了。”
赵嘉宁有些错愕。
却见他慢慢弯起唇角,语调依旧温和,仿佛真的对她关怀备至:“若是冻坏了,可就不好玩了。”
他唇边始终带着笑意,动作温柔地摩挲着她的下颌,赵嘉宁却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听到他在一旁轻笑道:“赵嘉宁,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养好你这副身子骨——”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略一用力,赵嘉宁被迫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好让我,慢慢折磨你。”
“你以为抄家便是你天大的苦难么?错了,真正的苦难,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章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多讽刺啊,这样一个手段阴损人,身上居然沾染了礼佛的檀香。
讽刺的又何止这一桩?
天人之貌,修罗心肠。
往事走马观花地浮现在眼前,眼眶酸涩,朦胧泪光中,赵嘉宁渐渐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了。
她从前,究竟是为什么会对他这么痴迷?
只怕是鬼迷了心窍,被皮相乱了心智,才会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笑她从前只是看不穿。
“薛钰,”她忽然笑了一下,少女容貌昳丽,此刻笑容凄婉,眉梢眼角娇媚之余,竟透出一种妖冶的冷艳:“我平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招惹了你。”
薛钰愣了一下。
“那能怪谁呢赵嘉宁,”他唇角浮起冷意,一字一顿道:“那只能怪你自己。你自己种下的孽,便只能受这苦果。”
赵嘉宁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可她有时候也恍惚,她不过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又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事情的关键,应该还是薛钰的表妹,否则即便他再厌恶她,也不该到这份上——眼下他分明是恨上她了。
他应该是很喜欢他表妹吧,她想,否则又怎么憎恨自己到这个份上呢?
可笑她当初居然天真到相信秦晚晴的话,认为薛钰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之所以会定下婚约,不过是族里长辈的安排。
——秦晚晴,便是薛钰的表妹。
她当初是怎么跟她说的?
表哥冷心冷情,我从未看到他对任何女子动过心,这么些年,我也早就看开了,所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来也是唬人的,我对他早已死心,如今已另有心上人,只是他出身低微,若他是哪个勋贵之子,能助我父亲前程的,我父亲倒还可能毁了这门姻亲。
可如今……我父亲也是个要面子的,轻易不会毁约,公府小姐,莫说是你苦恼我与我表哥的这桩婚事,就连我自个儿,也都苦恼着。
表哥虽与我没有男女之情,但我儿时救过他的性命,他对旁人冷淡,对我倒有一份温情,是把我当做了嫡亲妹妹……他不懂男女之事,既有婚约,又不厌恶我,说不定真会稀里糊涂娶了我,可他又不喜欢我,我若嫁给了他,也必然是相顾无言,如今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更是万万不肯了。
说着看了赵嘉宁一眼,打趣她道:“说起来,我倒还是佩服小姐的。我表哥那般不近人情,这一般人见了,也都望而却步了。胆大一点的,敢去招惹,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死心了,偏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倒是越战越勇了,便真那么喜欢我表哥?”
赵嘉宁被说得脸泛红晕,一张脸更显得娇媚无匹:“我……我也说不上来……”
开始是不服气,吊着一股劲,他越是拒绝,她便越是不甘,后来喜欢他倒成了一种习惯,她只知道她一定要得到他,倒也分不清究竟是真心喜欢还是仅仅是不甘心。
上一篇:错嫁世子后,她每天都在撒糖
下一篇: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