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风起
慕容景倒并不在意,大约在他的?印象中,薛钰一向张扬恣意惯了,他的?那张脸上,本来?就不该出现什么谦卑驯服的?神情。
慕容景道:“自然不会,你时刻记挂着圣上的?喜恶,亲自为圣上狩猎,这般忠孝,孤应该向你学习才是,又岂会怪罪?”
又道:“先?前?没见着你,想必是才赶来?不久,玉面狸一向机警,最是难猎,你一来?就猎到了,先?不论箭法有多精准,单论这份心思,孤就不及了。”
薛钰淡道:“殿下说?笑了,既来?了猎场,自然是来?狩猎的?,”眉梢一扬,目光掠过赵嘉宁,轻嗤一声,意有所指道:“难不成,还是来?调情的??”
慕容景面色僵了一瞬。
慕容桀握拳抵唇,没忍住又咳嗽了一声,唇边浮上一道揶揄的?笑,心说?薛钰真是……好大的?醋味。
薛钰负手?慢慢向赵嘉宁走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赵嘉宁随着他的?逼近,一颗心跳动?得厉害,连呼吸都渐渐凝滞。
——她真是生怕他又做出什么疯事来?!因此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连面部的?细微表情都没放过。
她注意到薛钰忽然皱了眉,耳廓微动?,似乎在仔细分辨什么,下一刻便猛地转过身?去,转头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
赵嘉宁顺着薛钰的?目光也转头望去,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看到一支利箭以破空之势,正疾速朝她射来?!
是了,身?后的?丛林方才掠过一头斑鹿,一定?是树枝掩映,遮挡了她的?身?影,而那人又狩猎心切,并未注意到有人,不然她又无仇敌,何以会遭人射杀?
不过眼下她也没心思分辨那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利箭转瞬即至,直射她的?门面,她害怕到了极点,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根本来?不及躲闪。
电光火石间,薛钰挡在了她身?前?,伸手?替她格挡掉了那支利箭,几?乎与此同时,慕容景大叫了一声:“宁宁,小?心!”便拉过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旁,由于力道过大,赵嘉宁没站稳,又崴了脚,身?子往前?摔,连带着将慕容景都带倒在了地上。
他闷哼一声,似乎是磕到了什么,赵嘉宁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察看,发现慕容景是被她撞得右手?磕碰在了石块上,虽不严重,但也破了皮,流了些许血。
赵嘉宁紧张道:“殿下,您没事吧?”
另一边薛钰用手?上的?弓弩格挡掉那支射过来?的?羽箭后,连忙回身?想要察看赵嘉宁的?情况,不防第二支羽箭紧随而至,耳边只听到慕容桀失声提醒他道:“仕钰,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羽箭正中左胸,离心脏不过一寸。
薛钰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那支羽箭,唇边泛上一个自嘲的?笑……他已经许久不曾受伤了,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随父出证,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受伤是有,可?也从来?没有遭逢过那么凶险的?时刻……离心脏半寸……呵,想不到今日竟差点折损在这。
果?然一遇到赵嘉宁,一旦事情牵扯到她,他便不是他了。
等?第三支羽箭射过来?时,慕容桀早已闪身?将他拉到一旁,堪堪躲避开那支羽箭:“仕钰,”他的?声线压得极低,嗓音竟有些颤抖:“你怎么样?”
他没想到第二支羽箭会射向薛钰,更没想到以薛钰的?身?手?竟会中箭,或许是赵嘉宁牵动?了他的?心绪,才会让他如?此分神。
中箭的?位置离心脏太近,他只是怕……或许当初薛钰也是将他从乱箭中救出,那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像是被拖入无尽的?深渊,绝望、恐惧、无力,灭顶而来?。
如?今的?情形,让他梦回当日,以致于有些失态。
薛钰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放心,死不了。”一咬牙,将那支羽箭利落折断,只留下箭簇还没入胸口中。
慕容桀喉结滚动?,将他扶到一棵树旁,让他背靠着树干:“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前?面看看。”眸中忽然闪过一道狠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暗箭伤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薛钰“嗯”了一声,等?慕容桀走后,转头望向赵嘉宁与慕容景。
赵嘉宁正从自己的?裙襕上扯下一根布条,悉心为他包扎,神情那样专注,动?作近乎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样稀世珍宝。
她就那么在意他?
满心满眼都是他,明明他只是擦伤了手?,她却那样在意。
而他为了救她都快要死了,她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胸口血流不止,薛钰竟不觉得疼了,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一直以为赵嘉宁对慕容景不过是一时新鲜,即便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也决计比不上他。
她最喜欢的?,永远都是他。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不敢确信了。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赵嘉宁给他上的?最为血淋淋的?一课。
转眼赵嘉宁待在慕容景身?边也有月余,这一月来?,他费尽心思地寻求传闻中能令人回心转意的?相思蛊,可?到头来?徒劳无功、一无所获,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这一个月来?,慕容景却日夜陪伴在她的?身?边,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慢慢产生变化,赵嘉宁对他也已经从一开始的?一时新鲜、浮于浅表的?喜欢,而慢慢地越陷越深,对他习惯甚至于依恋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第84章
他一直以为赵嘉宁不过是他的掌中雀, 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他的五指山。
即便她是天上的风筝,能?短暂地飞出这侯府的四方天地,可风筝的线也始终握在他的手中, 只要略一收紧,她就会乖乖地落回到他身边。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风筝的线会?断。
如今赵嘉宁已经彻底移情?别恋,而他又找不到能令她回心转意的相思蛊, 真正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是啊, 她宁死都不肯待在他身边, 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呢, 赵嘉学死了,他早就没了能?要挟她的砝码。
似乎只剩下放下身段、苦苦哀求,求她大发慈悲,回?头看他一眼这一条路。
就像一个弃妇一样,舍弃尊严脸面,摇尾乞怜,求她施舍给他一点微薄爱意?。
他难道真的要为她做到如此么?
可笑即便他真为她做到如此, 事情?也未必会?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就是个女人……他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可笑他一向顺风顺水惯了, 生平第一次栽这么狠的跟头, 居然是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踩断地上的枯枝,刻意?弄出了点动静,引得前面两人回?了头。
还是慕容景率先发声:“仕钰, 你受伤了?”又连忙道:“随行有御医,孤让他们过来给你包扎一下。”随后见慕容桀早已不在, 倒也不急了:“想?必赵王已经去叫了。”
薛钰喉结滚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赵嘉宁, 嘴唇略显苍白,上下翕动, 极轻极缓地道:“我受伤了。“
赵嘉宁怔了一瞬,薛钰轻蹙着眉,长睫掩映下,琥珀色的瞳仁眸色极浅,眼中居然流露出近乎脆弱乞怜的神情?。
像是一头受伤呜咽的小兽,乞求主人的爱怜。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差了。
薛钰一贯是骄傲的、睥睨的,眼高于顶、不可一世。
很难想?象这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赵嘉宁并不知道薛钰是如何受的伤,在她的印象里,向来只有薛钰让别人受伤的份,他身手那?么好,心眼那?么多?,骑射刀剑无一不精通,又爱钻研机括弩箭一类,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再也没人比他更?会?得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伤得了他。
也因此她想?当然地认为,薛钰这样的人,强大到可怕,轻易不会?受伤,即便受伤了,对他来说,也肯定是无足轻重的小伤。
他年少矫健,即便是受个小伤,很快也就好了。
不像慕容景,生性?文弱,骑射剑术也不过尔尔,体?格亦远不及薛钰,倘若二人同时?受伤,她自然更?担心慕容景有什么好歹。
至于薛钰,她告诉自己,她与他早已没什么干系了,他是死是活,本就不干她的事,但她也没有歹毒到巴不得他死的地步,不知怎么,竟也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心烦意?乱:“这话你该去跟太医说。”
薛钰眼神一颤,片刻后,竟慢慢地笑了起来,说不出的自嘲与自哀:“是啊,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你从来都不会?在意?。
赵嘉宁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匆匆移开了视线。
慕容桀已经将那?两个放暗箭之人押解了过来,是两个勋贵子弟,靠着祖上荫庇谋了两个闲职,这次春狩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二人狩猎心切,盯上那?头斑鹿便不肯撒手了,两人暗暗较劲,谁都想?猎到那?头斑鹿,因此连发数箭,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周遭是否有人,加上草木葳蕤,树枝掩映,也确实难以注意?到,因此才差点要了薛钰的性?命。
两人见到太子一行人后连连求饶,原以为太子一向温润谦和,素有贤名?,虽伤了世子,但好在并不致命,他们已然求饶,应当不至于再对他们发难,谁知眼前的慕容景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
“孤与世子在一处,箭再偏个几寸,中箭的可就是孤了,谁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冲着孤来的?谋害大魏的储君,有损国祚,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料想?你们两个也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莫不是府上有人教唆?”
言下之意?,不仅是要治他们的死罪,就连府上都会?被祸及,那?两人闻言立刻吓得面无人色,跪下来苦苦求饶,他们虽是勋贵,父亲也都有爵位,但只有虚衔,并无实权,外头看着鲜花簇锦,实则早已没落,太子对他们既无忌惮,说不定奏请圣上后真能?对他们从重发落。
是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圣上对世子宠幸非常,他们既伤了世子,一旦太子将此事捅给圣上,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么,若是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多?半是要丢去诏狱了,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还能?有命出来么?因此连忙转头向薛钰求饶。
慕容景也转头看向他:“仕钰,你说要怎么处置,都随你。”
慕容桀回?来时?还带了一名?随行御医,此刻已经帮薛钰包扎完毕,薛钰正靠坐在树下闭目养神,长眉微敛,面色略显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慕容桀也曾中过箭,他知道拔箭簇那?一刻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疼,他自问较常人更?能?忍耐,但在拔箭时?也不禁痛呼出声,而薛钰全程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其心性?隐忍、坚韧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本该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不曾想?却输在一个女人身上,真是有趣。
难道“情?”之一字,真能?如此摧磨人心?
有点意?思。
他身边并不缺貌美女子,可惜那?些女人于他而言,美则美矣,转瞬即忘,从无一人能?令他牵肠挂肚,寤寐思服,甚至为她不顾一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他也就至今没领略到“情?”之一字到底是如何令人神魂颠倒。
他看着他,慕容景正叫了他一声,问他如何处置,他淡淡地掀了眼皮,眼神并无半分波澜:“殿下何必大费周折,奏请圣上,丢去水牢关个几日也就是了……”
只是被关去水牢几日?水牢阴暗潮湿,下身需浸泡在脏水里,虽然不好受,但几日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可比预想?中的刑法要轻得多?,那?两人大喜过望,连连叩谢。
薛钰却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眸光一凛,慢条斯理?地补了后半句:“只不过,在丢去水牢前,得在脚底划一个三寸大小的伤口。”
伤口虽长,但并不致命,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伤,因此两人一时?也并未反应过来,由慕容桀之前从营帐附近叫来的一支羽林卫押解下去了。
赵嘉宁却知道薛钰有着怎样的歹毒心思,她太了解他的为人了,他向来是一肚子的坏水,要她说,再没人能?比他更?有坏主意?了,他若是想?折磨谁,手段要多?阴损就有多?阴损。
脚底划一个三寸的伤口,看似无足轻重,但若浸泡在水里,伤口便会?感染溃烂,迟迟不能?愈合,更?不用说水牢里的水向来脏污,脚底的溃烂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腿上,要是泡上几日,就算不死腿也该废了。
废人是不能?袭爵的,像这样的纨绔,身无长物,一旦不能?袭爵,又落了个残废,后半生岂不是生不如死?这比杀了他们还要教他们难受——薛钰一贯便是这样的人,从不给人一个痛快,以□□折磨人为乐,手段阴损,最会?诛心。
心中对他的反感又多?了一层。
却也谈不上厌恶,或许是他长了一张让人厌恶不起来的脸,只不过他如此行径,实在让人心生反感。
或许抛开别的一切不论?,她最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便是他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而她如今却已落魄,既无平等的地位,又何来平等的感情??这也就罢了,她与慕容景也是如此,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愿意?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偏他还是个天生的坏种?,手段阴损毒辣,心计深沉缜密,她实在玩不过他,也实在是怕他。
怕他有朝一日也会?那?么对她,便是如今待她例外些,看似有所偏爱,一旦那?几分虚无缥缈的爱意?烟消云散之后,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她。
她从前对他是有几分喜欢的,可随着国公府的倾颓,那?几分本就算不上有多?珍贵的喜欢也早就随风而散了。
后来种?种?,不过是被逼无奈,才会?与他纠缠不清,之后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受她控制,其间种?种?爱恨纠葛,其实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太清,只有一点——她自认脑子还算清醒,是绝不会?回?去薛钰身边的。
——她既怕他,又怎么可能?待在他身边。
但慕容景和他不一样,他心性?纯良,从不会?害人,更?是为了救她不惜割肉喂之,这样的人,她相信即便有朝一日他对她的情?分不在,也必会?善待她。
再者如今赵嘉学已死,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她一开始心如死灰,一时?也真不知出了宫能?去哪里,等缓过来一点后,薛钰又找了过来,似乎除了慕容景身边,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事实上赵嘉宁猜得不错,薛钰对那?两人的确起了坏心思,在他看来,若不是他替赵嘉宁挡箭,那?如今中箭受伤的就是赵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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