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风起
第104章
从庑廊尽头出来, 薛钰迎面撞上了姚广平。
他一身宽袖道袍,仙风道骨,手上摇着一把羽扇, 眯着眼捋了一把胡须,含笑道:“世子。”
薛钰看了他一眼,略一颔首, 淡淡道:“姚先生。”
“听说世子竟然说动了郑太妃, 实在是让老朽佩服啊。”
薛钰目光深静, 注视了他片刻, 忽然道:“先生,你的右肩,有一片落叶。”
姚广平一愣,伸手掸落了那片落叶,哈哈笑道:“世子果然心细如尘,不染尘埃啊。”
话?音未落,却听薛钰又道:“先生, 你的左肩, 方才又落了一片落叶。”
姚广平嘶了一声, 不由皱眉,心说今儿个怎么这么招落叶,倒让他在薛钰面前出洋相, 明明还未入秋,哪来这么多?落叶……啧, 是了,刚刚起?了一阵妖风, 想是将这树上的叶子给吹落了,这才掉个没完没了, 偏他正站在一棵沉香树下,可不得落一身的叶子。
他讪笑道:“这叶子真?是讨厌,让世子见笑了。”正要伸手去拂,却听薛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这可怪不了叶子。”
说话?间又有几片叶子接连掉落在他身上,他气?急败坏地抖落衣襟:“这这这……”
“先生何必与?它们较劲呢?你过来我身边,不立于树下,自然片叶不沾身了。”
姚广平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狭长?的眼眸眯起?,吹了下唇边的一撇山羊须:“世子这话?,倒像是别?有深意。”
薛钰仍是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微微笑道:“先生足智多?谋,是赵王殿下最信任的谋士,自然明白仕钰的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眼下赵王殿下的处境,已不是他按兵不动,慕容景就能?罢休的了。先生只要站在树下,始终会有落叶飘零,与?其?做些无?谓的拂拭之举,不如换一种方式,先生只要来到我身边,那落叶,自然就落不到先生身上。”
他从容道:“同样的,福王先例已开,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落叶落下,焉知那高悬颅顶的利刃,何时会向赵王殿下的颈项落下?届时难道先生也要像今日拂拭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拂拭掉飞溅到身上的血渍吗?”
“嘶,我倒是忘了,先生与?殿下本?是一体?,殿下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先生自当随从,也不知那是先生的血渍,又会溅到哪个的身上?”
明明不是数九寒天,眼下正暖风徐徐,薛钰此时的语气?神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温和,可姚广平后背却蓦地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世子不愧是干过大理寺的,这话?说得,直教人瘆得慌。若我是您的犯人,都不劳您用刑,早乖乖地招供了。”
薛钰只笑道:“先生说笑了……”淡淡扫视了他一眼:“您还是过来我身边吧,免得再让落叶沾了身。”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广平自然听出薛钰这是话?里有话?。
过去他身边,就等同于去他的阵营,同他一起?,支持赵王起?事。
这事可非同小可啊。他还得好好琢磨琢磨,万不可轻易着了薛钰的道。
因此虽然薛钰近在眼前,他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他还是岿然不动,只打哈哈道:“世子神仙般的人物,那是芝兰玉树,倜傥风流,我就没见过长?得比你还俊的,你说我这样的人站在你身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薛钰仍是笑着,但?一双浅色的眼眸却殊无?笑意,只微微抬了眉,用一种沉静冷然的目光一寸一厘地扫过他,像是要剖入内里,窥探人的内心深处:“先生,你作为赵王的谋士,可还记得你的初心?又是因何追随于他?”
姚广平一愣,眼神渐渐飘远,落在虚无?中的一点,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是啊,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他一开始来到赵王身边,是想襄助他共图大业的。
可如今,登上九五之尊的却是之前并不被看好的太子。
想到这里,总归是有些遗憾的,只不过事情既已成定局,多?想无?益,不过徒增哀叹,便也就此搁置了,只是今日不防被薛钰突然问起?,心中难免又起?怅惘。
耳边听薛钰道:“每一个谋士,毕生所追求的,无?非是选对辅佐的主上,看着他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一展抱负的同时也能?与?有荣焉。先生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上天垂怜,又给了先生一次选择的机会,先生难道还想放弃吗?”
“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端看你怎么选了。先生难道真?愿似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抱憾终身,而不是奋力一搏,了无?遗憾么?”
姚广平倏地抬起?了头,一双狭长?浑浊的眸子乍现一丝精光,慢慢眯眼笑了:“世子,当初子贡游说列国,操控天下局势,如今我看世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洞悉人性,诱之以?利,难怪连太妃都会被你说动,也罢,如今赵王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到时候还是免不了惨淡收场,倒真?不如按世子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世子放心,您说什?么我相信殿下都会听的,您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你赴汤蹈火相信也在所不辞,至于底下的将领,都唯殿下马首是瞻,我也自会劝说一二?。”
薛钰颔首,微微笑道:“先生大义。”
——
弘德元年?,永城侯世子薛钰率八千府兵,未奉诏便面见藩王,消息传回京中,慕容景大怒,直指赵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岂料赵王的奏折随即而至,上书薛钰因其?父亡故,迁怒圣上,确有不臣之心,以?妖言蛊惑赵王,劝其?谋反。
然赵王断不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其?对圣上之忠心天地可鉴,虽薛钰于他有救命之恩,也断不敢与?其?同流合污、故趁其?不备,将其?制服,现已押解进京,等候圣上发落。
慕容景阅后颇为愉悦,笑道:“赵王这是怕了朕了,这才这么急不可耐地递上折子,算下日子,是仕钰到达大宁的当日,他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上这份折子了,想来不会作假。”
“说什?么对朕的忠心天地可鉴,是没那个贼胆吧。看来福王的事委实让他吓破了胆,连救命之恩都不顾了,就这么把薛钰绑了押解进京,这是与?他划清界限,跟朕表忠心呢,朕想,仕钰对他一定很失望吧。”
“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倒真?是无?趣得紧啊,朕本?来还打算再好好敲打敲打他。也罢,既然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朕若是再做文章,倒显得刻意了,总说是朕不容兄弟,这事就先放着吧,也不必追究了。”
殊不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事。
赵王说是将薛钰押解入京,可慕容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薛钰,差人去问,回禀说薛钰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唯恐赶路加重病情,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反问慕容景是要活人还是死尸,若是后者,那就好办了,快马加鞭,再过几日便到了。
慕容景想起?之前薛钰的确因他父亲之死抱病在身,乍听此言倒被吓了一跳,连忙斥道:“混账,自然要活的!”便也不再催促。
如此过了一个月,再如何感染风寒照理也该到了,慕容景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时却传来了消息,赵王反了,始知这一切多?半是薛钰想的缓兵之计,只怕一开始上路的,根本?就不是薛钰,好一招假意献俘,一方面迷惑他,使他疏于防备,另一方面为赵王谋反争取时间。
薛钰,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聪明得让人咬牙切齿。
——
外面就要变天了,赵嘉宁却一无?所闻,甚至都不知道赵王谋逆之事与?薛钰有关。
只因她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打听旁的。
——她怀疑她可能?是怀孕了。
照理出了上次的乌龙事件后,她应该对怀孕一事再三谨慎才是,或许她只是跟上次一样吃多?了积食,怎么偏偏又怀疑是怀孕了?
只因如今境况不同,她近来郁郁寡欢已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勉强喝些白粥果腹罢了,试问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可能?因为积食犯呕呢?
她不由得想到了和薛钰在一起?的那几日,是那样不知节制地放纵沉沦,所有的理智考量仿佛都被情yu吞噬,她贪恋薛钰的温度和爱抚,竟忘记她已经许久不曾喝避子汤了,效力大约也早过了。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便是哪一次,她怀了薛钰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如今她的境遇,可谓是如履薄冰,自身都难保了,这孩子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今之计,只能?先确认她究竟是否真?的怀孕,再行?图谋了。
她让听雪想办法递消息给太医署的夏院判夏德运,他早年?受过她父亲天大的恩惠,两家一向交好,他应当会帮她这个忙。
慕容景登基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娶了好几个世家女,并立了中军都督府同知李俊之女为皇后,这几日李皇后凤体?违和,每日都让夏院判进宫诊脉,刚好给了听雪能?遇上他的机会。
第105章
不?出赵嘉宁所料, 夏院判在得知听雪是赵嘉宁的贴身侍婢,而赵嘉宁身子不?适,但由于位分?低, 又失了宠,竟无人?前去诊病后,二?话不?说, 立刻随同听雪前往。
等到了乾西宫的偏殿, 发现这里果真?十分?冷清, 年久失修, 门帘都已残破刚好今日下了点下雨,连房顶都有些漏水了,门口连个奴才?也没有,可想而知赵嘉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他昔年与安国公交好,赵嘉宁到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被安国公捧在手?心的千金,千娇百宠, 如今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随听雪进入殿内后, 夏德运扫视了一圈里屋,只见屋内陈设简陋,连个像样的物件也没有。
桌上放置了一个瑞兽铜炉, 样式是?最普通的,里头燃着的香却名?贵。
是?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 温和?隽永,格外让人?安宁。
尾调却带了一股辛辣凛然。
他隐约觉得熟悉, 似乎在谁的身上闻见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容色疏淡, 眉目冷峭。
是?薛钰。
未及多?想,便听听雪解释道:“实在是?我们家主子晚上不?得安睡,噩梦缠身,唯有闻此香,才?有片刻安宁,所以?我跟她缝制了一些刺绣托人?带出宫变卖,这才?换回来一小块香。”
言下之意,是?生活困顿,燃此名?贵檀香并非有余钱,实乃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其实也是?听雪有意为之,把赵嘉宁的境况说得越惨,房间布置得越寒碜,越能激起夏德运的怜惜和?不?忍,待会?若是?有求于他,他也更能动容。
不?然赵嘉宁虽然惨,但也不?至于惨到用刺绣换钱——何况她那歪歪斜斜的刺绣,能换得了钱吗?
从前薛钰送给她不?少物件,多?是?些珠宝首饰,价值连城,她逃跑时挑了几样带着,随便换一样就够她们的吃穿用度了,实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为了博取夏德运的同情罢了。
夏德运却并不?知内情,闻言免不?了又是?一阵哀叹:“当真?是?苦了我那世侄女了。”
窗外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沉的,日光黯淡,连带着屋里也更显灰暗破败,唯有临床的长几上搁置了白色细口瓷瓶,里面放了几枝新?鲜采摘的白牡丹,这才?添了几分?生气。
等走到床榻前,听雪上前撩起帷幔,却发现赵嘉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口中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她凑近去轻轻推她:“主子,醒醒,夏院判来了……”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并未醒转,正胡乱说着一些梦话,听雪这回听清了,她断断续续说的是?:“薛钰……别走……救我……”
她一阵慌乱,唯恐被夏德运听出来点什么?,一狠心,狠狠拧了她一把:“主子,快醒醒!”
她和?赵嘉宁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二?人?整日待在一起,赵嘉宁频频反胃作?呕,就算她不?说,她也猜到她有了身孕,且这孩子多?半是?薛钰的。
赵嘉宁也看出来了,两人?如今相依为命,她又有事需得让她去办,况且瞒也瞒不?过,只得将实情全盘告知。
她听完后觉得赵嘉宁真?是?糊涂,原本凭借着昔日与慕容景的情分?,要想翻身并不?难,可她鬼迷心窍,为了薛钰,屡次拒绝慕容景,如今更是?有可能怀上了他的孩子,万一这事是?真?的,那她下半辈子可就完了,就连她也会?被她拖累!
真?是?作?孽,明明她之前还指望着她一人?得道,带着她升天呢,如今非但美梦落空,反倒要被波及,她真?是?有苦难言!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抱怨也无用,她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便只能一起想法子了,况且她伺候赵嘉宁这么?久,虽有利用她的心思,但若说对她没有一点主仆之情,那倒也不?是?,她如今这个境遇,她能帮自然是?要帮的,当然没有弃她不?顾的原因,除了对她有些情分?之外,更多?的,是?她想赌一把。
她在东宫伺候这么?久了,始终觉得慕容景待赵嘉宁是?不?同的,况且她又生得娇媚侬丽,身段勾人?,连薛世子这样不?近女色、冷心寡情的人?都能被她勾得神魂颠倒,为她不?惜顶撞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圣上,并与之反目,说她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祸水,连薛世子都招架不?住,何况圣上?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一旦她想通了,那重获圣宠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届时她必然也能跟着沾光。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越是?这种她落魄的时候,她越是?不?离不?弃、鞍前马后,等日后她发达了,才?会?愈发惦念她的好。
她想过了,倘若赵嘉宁此次没有怀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相信经此一事,她也能心有余悸,从而想通开始讨好圣上,那么?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怀上真?正的龙种了。
可如果她真?的怀上了薛钰的孩子,那事情就略有棘手?……
她本来是?想赵嘉宁若真?有了薛钰的孩子,那她就劝她悄悄拿掉,趁着月份小,神不?知鬼不?觉,圣上也绝不?会?起疑心,届时等身子恢复好再去争宠也不?迟。
可惜她观察赵嘉宁的神情态度,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她也看出她这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那个孽种了。
她不?愿意的事,她也逼她不?得,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跟她一起赌一把。
——只要想办法让孩子的月份变大一两个月,不?就可以?把这个孩子安到圣上身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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