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鸿在空
如银河倒挂一般,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银蛇般的闪电横劈过天际,漆黑的夜空瞬间亮如白昼。
陷入睡梦中的人被这雷声猛然惊醒,身子一仰直接坐了起来。
而后只觉得浑身僵直,因为刚刚那过于真实的梦境始终萦绕心头,久久不肯散去。
屋里没有点灯,赵芥只能借着窗外的闪电看清周围的一切,身处之地似乎只是一间寻常的客栈。
床边摆着一张椅子,桌上的茶杯还有余温。大概有人刚刚还坐在这里,只不过不知道此刻去了何处。
赵芥推开窗户,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惊雷暴雨,想要靠这些大自然的澎湃之音盖过自己脑中纷杂的思绪。然而许久之后,记忆就像是被飞斜的雨丝沾染的衣襟一般,潮湿的感觉逐渐清晰,直至蔓延一身。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因为这喧嚣的长夜而分外难眠。
客栈后院的草棚里,身着暗色单衣的男子大喇喇地坐在木凳上,斜靠着支撑草棚的柱子,半个身子被打湿了也并未在意,只是有些茫然地望着落雨的天际。
看到熟悉的身影,赵芥索性披上外袍,推门走了出去。有些事情,她要去弄清楚。
此刻客栈大堂里只有值夜的店小二打着瞌睡,听闻赵芥要去院子里,硬是要塞给她一把伞。
于是她撑着伞,立于那人身后,低声唤道:
“殷无央。”
男子回了身,当那张脸与梦中少年的脸分开又重合。赵芥的疑虑终于得到印证,那分明不是梦,而是自己失去的记忆。
“我好像记起你了。”
伴着一声叹息,赵芥这话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寻回久违了的记忆,心中的绳结本该得解,可那记忆却并不全然是愉悦的,甚至出乎意料地与身边的人扯上了关系。
“你曾告诉我,木槿花,又叫朝开暮落花。”
她犹记得梦中年幼的自己那番悔恨的感觉,若不是因为贪玩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若没有遇到过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被抓走了?
可如今已经长大了的少年,深埋心底的秘密被毫无防备地揭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失措与不安,一如当年眼睁睁看着女孩被带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两人互相对望着沉默了良久,殷无央缓缓垂下了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好似万分苦涩,苦到他的唇不自觉地抽搐。
自日时起他便在心中一次一次描摹着,若此生还有机会见到那个女孩儿,该如何忏悔。忏悔自己无端跑去那木槿花开的院子,将灾厄带给她。忏悔自己连累了她,却又没有勇气站出来救她。忏悔那时心中可耻的恶念,希望能以她微不足道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生路。
眼看面前人目光汹涌,心中似有万念,赵芥才明白这三个字原来困他如此之深,她摇了摇头道:
“谈何对不起,有你无你,那都是我的宿命,那一天总会来的。”
她已经不是梦中的小女孩了,在经历了种种之后早就想得通透。
可殷无央仍旧不能释怀,他口中低吟着,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候的那日。
“那人要杀的本来是我,好在柳濯受母亲之托赶来救我,可他不敌他,混乱之中我受了伤,只想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木槿花开的院子。我没想到你也在那里,更没想到蓝袍使者见到你便忘了要找我,那一刻我甚至有些窃喜。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连累了你,你没有出卖我,可我却没有勇气站出来救你...”
“不是这样的。”赵芥冷静的打断他,“我身体中的恶果被鲜血感召而异动,蓝袍使者感受到了恶果的存在,知道了我就是他们费心培育又失踪多年的杀神,自然不会放过我。即使你站出来,也只是凭白搭上性命而已。何况那时砀夕族的势力已然蔓延进了皇宫里,找到我也只是片刻之间。”
赵芥说的这些,随着这段时日对砀夕族错综秘辛的揭开,殷无央其实已然清楚,但这并不能轻易抹去他心中的愧疚,反而更加觉得自己是改变了赵芥命运的那只手。
见面前的人仍旧神色恍惚,赵芥转移了话题。
“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你包扎伤口的手法很特别,让我印象深刻?”
殷无央的话让赵芥一愣,这话她确实记得,那是在苏老爷家的密室中。自己将这人从嵬阁的手中劫来,他受了重伤,自己曾替他包扎过一次。苏老爷假死的那夜,肖和尚又伤了他,自己曾替他包扎了第二次。
赵芥骤然意识到,如果算上小时候用绢布绣样胡乱捆扎的那次,这其实已经是第三次了。
“就凭这个?”赵芥有些震惊。
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虽然我这人的直觉一向很准,但我并不敢确定。那时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再慢慢查证。”
“难怪你肯将客栈后院的柴房收拾得如此干净,原来是做了常住的打算。”
赵芥此刻只觉得好笑,任那时的她如何去想也绝想不出这般真相。
大概想起了那房间最后归了谁,殷无央也有些无奈地笑了,“可惜不尽如人意。”
“为何不尽如人意?我怎么觉得,还挺如意的。”
躲在一旁听了许久的人终于探了头,说话的正是莫川谷。
“对不起二位,我并不是有意偷听。”莫川谷拱手作揖。
先前他一直陪在赵芥的床前,刚刚去端了个药的功夫房里的人就不见了,他追出来却正好听到这段赵芥失而复得的过往。
本想悄悄离开,却又担心赵芥心绪再受波动。可他没想到的是,殷无央才是那个看不开的人。见此刻气氛有所缓和,他方才寻了个话头出来。
“执念的人可以重逢,彼此都完完好好地站在这里,就算今夜暴雨肆虐,也还可以一起等着看看明天的太阳,怎会还有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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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重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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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突然出现的人,赵芥松了口气,只觉得他来得恰到好处。
这份愧疚压在殷无央心中近二十年,实在太过沉重。赵芥本就不擅长应对这些,刚刚正困扰该如何开导他,好在有人替自己站了出来。
“就算前途未知,举步维艰,就算等到的不是太阳的升起,而是永远的晦暗,也能算如意吗?”殷无央望着来人,眼神有些茫然。
“阿芥寻回了自己的记忆,而你能被牵挂多年的人记起,还能被她原谅,就算明天都要赴死了,又怎么不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圆满呢?虽然我没有那么悲观,并不认为我们一定会输。”
莫川谷这话表面上是说给殷无央,其实也暗合了自己,然而赵芥并没有听出来。
“你说得对。我原以为道歉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来,又或者即使说出来,你也因为忘记了那些事情而难以感同身受了。可没想到上天还是给了我这个机会。”
殷无央沉默半晌,眉目微敛,仿佛吐出了胸间挤压了许久的一口浊气,整个人好似轻松了一些。
今夜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人说话间,不知道何时已然停了。被冲刷过的夜色格外纯净通透,连空气都更清新了。
莫川谷骤然想起自己温好的药,对赵芥说道:“原本给你熬了安神的药想等你醒来喝了,我已经温了三次了,你若再不喝又该凉了。”
赵芥点了点头,“夜还长,先回去休息吧,明天的事干脆明天再说。”
说罢,她抖了抖油纸伞上面的水渍将它收好,转身朝客栈走去,莫川谷自然地跟在她身后,看上去要与她一起回房。
殷无央也道了声“好”,只是望着这两人的背影,心中平静下来后又升起一股怅然。这种感觉从他昨日亲眼目睹了莫川谷放出蛊虫救人的时候,就已然挥之不去了。
回了客栈的房间,莫川谷端起温度正好的汤药递到赵芥面前。
“昨日一战你心绪起伏太大,我见你睡得并不安稳便熬了这药。只是不知道,原来你是因为想起了那些记忆。”
赵芥只将那药碗放到一旁,望着他叹了口气。
“我何止是心绪起伏?我感受得清楚,杀人的感觉刺激了恶果,那时它即将就要苏醒了。我只能用去内力去压制,按说这一次的内伤当比在幽墟的时候更甚。”
可醒来的时候,她分明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
莫川谷被她盯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不肯与她对视。可心中却仍感到庆幸,大概正是因为这次自己将命悬一线及时释放出来,对抗恶果的力量从赵芥自己,变成了两个人,那力量便更强了。
虽然事后自己要付出更多的养分去饲养那只蛊虫,以至于自己的身体好似更虚弱了,但莫川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这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的,实在躲不过,他便只是冲她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谁知赵芥却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捉住莫川谷的手腕,双指压在他的脉搏之间,那人挣脱无果,索性垂下头研究起了地板上的花纹。
比上次又乱了几分的脉象直跳进了赵芥的心里,刺得那儿酸痛不已。
“你若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大可不必连累我。”
她何尝不知,面前人最是惜命,哪会是不将自己性命放在心上的人。可话一出口,却总要捡着最伤人的说。
然而莫川谷好似并不在意,甚至不问她这话是何意。这让赵芥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莫名的情绪寻不到出口。
于是她一把攥上莫川谷胸前的衣襟,将人扯到自己跟前儿,眼神中不知是哀是怒,语气里却带了几分恳求: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难道真的想让我像殷无央那样,因为愧疚记你一辈子吗?”
眼前的人任凭自己拉扯着,听到这话却终于有了反应。
莫川谷抬眼望着赵芥,只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心想若能一直都这么近那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还带了几分浪荡子的混不吝。
“好啊。”他说,“那就记我一辈子吧,无论是因为什么。”
两相对望下,片刻无声的对峙后,赵芥终于被这油盐不进的人彻底打败了。她脱力般地松了手,自己跌坐在床前。
见对方烦乱的样子,莫川谷也懂得适可而止。虽然他尚有个问题想问一问那人,但此刻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候,于是只说让她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当房门从外面被合上,房间里又重归宁静的时候,赵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然而很快她便把这归结于自己是被那人急得心焦。
于是偶然瞥见手边安神的药碗,赵芥思量片刻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了,豪气地仿佛喝得不是药,而是酒一般。
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亮之后,又见面的几人各怀心思,唯有安睡一夜的青怀有些懵懂。
赵芥方才知道如今正身处于双钩城西南的商平县,而青怀已经将柳元淑的尸体与柳濯的安葬在一起了,于是几人又在客栈中修整了几日。
然而此刻,正坐在一起吃午饭的四人,却在来往的江湖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最近有人又去了那魔教旧地赤碣山,可是下场,哎呀,惨得很!”壮硕的汉子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皱眉,仿佛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忍。
与他同桌的人呷了口酒,“不是说那地方早就被诡异的虫子占满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虫子,反正是跟那传说中的砀夕族脱不了关系!”
“没错,就是那虫子!”大汉赶忙说道,“自从上次什么珍宝大会之后,那山就没人敢去了,可这两日又偏有财迷心窍的想上去捞几件那珍宝大会遗留下的宝贝,结果喂了虫子,据说整个人都被蛀空了,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
对于那人皮,大汉又是好一阵绘声绘色地描述,周围听到的客人也无不惶恐,接着整个客栈里尽是一阵惊惧的长吁短叹之声。
赵芥几人对望一眼,神色却有些凝重。
“距离当日我们离开赤碣山已经过了许久,我不觉得这期间真的没有人上去过。可为何此刻那虫子才突然活了?”
莫川谷所说的正是大家的疑虑。
“那日我身体中的恶果几近苏醒,我想大祭司应当有所感应。若真的如此,即使不用我去找他,他们也很快会有行动。此刻赤碣山上的虫子动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大概有些联系。”赵芥缓缓道出心中所想。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