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小小
刘璋受贿这么多年,淳元帝不会全然不知,而这回他借由顾衍的手将这件事公布于众,也不知是福是祸。
“担心我?”
他手托面颊,双眸只是随意往她这这么一睨,楚蘅都觉得有散不尽的风华从他眼波中流露出来。
她抬头望向车窗外,看着天上不知何时又缓缓下起的白雪道:“自然是担心的,如今你我为主仆,便是捆绑在一根绳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面色平静,说出口的话虽然透着奴婢与主子间该有的尊卑界限,可顾衍却觉得心底好似涌出了一股小小的暖流,从他心底里慢慢流淌至全身的每一处,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好像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她继续道:“奴婢想着,他这些年受贿的贿银应当是都运到青州去了。青州虽富饶,可每年经商养兵都需要银两周转,这其中,必定有各地行贿的武子们出的一份力。而青州又反哺着大楚,一环扣着一环,只怕连陛下都难以决断。”
不然怎会拖了这么多年呢?
顾衍凝望着她,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人今夜忽然让人着迷得很,让他此刻好想捧着她的脸告诉她不要担心,天塌了还有他顶着,他定不会让她这小丫鬟受到牵连。
但他只能将这份奇怪的心思藏在心里,笑了笑道:“你说的这些这段日子我也想到了,可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好。”
楚蘅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转回头笑靥如花看他,眼中饱含坚定,已经表明她的态度。
与此同时,青州也有了动作。
刘枭派去北椋的人迎着满身风雪将手中缰绳抛给家仆,便匆匆跑进院中,来到刘枭和刘璋面前呈上他这些时日在北椋搜集到的情报。上面列举的是贞武三十二年到贞武四十年,顾衍被押到北椋之后遭遇的种种情境。
呈报字字珠玑,写满了他的不堪过往。
“大哥,这...能行吗?”刘璋有些不太确定,毕竟上面写的是身在北椋的顾衍,他在北椋做了什么,淳元帝无从去管。
“单凭这些,当然不行。这些不过前奏而已,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命人将这些情报用盒子装好,缓缓闭上双目道:“此事,还得太子殿下与我们打配合,能不能保下你,便看这一局了。”
“臣弟——晓得。”刘璋握紧太师椅扶手,他知道刘枭闭上双眼是不想自己看到他眼中的复杂神色。原来他以为以刘家这些年对大楚所做出的一切足够抵自己的罪行,可这段时日听到宫中不断传来的消息,他便知道淳元帝这回恐怕是真的要彻整刘家了。
夜里,顾衍听着陆燃汇报这些时日宫里的动静,知道太子每隔几日便会给青州传信告知宫中进展,而青州那边,也会给太子回信,两边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而且今日太子殿下的人来找了大公子,他随后便进了宫中。”陆燃说到此处,脸上不免露出担忧的神色。
“顾沅跟太子?”顾衍轻轻叩着案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头稳稳落了一下又一下。
“属下怕他们对您...”陆燃尚不知他们会对顾衍做什么,可一跟顾沅牵扯上,那必定是针对顾衍而来。
“如今刘璋贪贿的事已成定局,他们必定是也猜想到陛下这回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刘家,所以他们的突破口只能是我。我与刘璋一向合不来,贿赂我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便是要拉我下水,让我给他们垫背。”此时顾衍也存有疑虑,但若闹到淳元帝跟前,决断权就不会是在他手上,而是在淳元帝手上。
“但是无论如何,刘璋这条命都不能再留。”骨节分明的手指头紧握成拳,顾衍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样——真的值得么?”陆燃的心头涌上一阵悲伤,顾衍在北椋所受的那些折磨他是清楚的,如今回到大楚尽心尽力为大楚做事,为何还是换不来一丝真诚回报?
点燃的蜡烛烛火跳跃在双眸间,烛光映照在人脸上,顾衍兀自笑了笑,“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条路总得要有人走。”
既然注定谁走都要挨这一刀,那他来也无妨。
楚蘅站在屋门外吸吸鼻尖,压下喉间滚烫后,方才端着热汤走进屋中。
顾衍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样子,笑着问:“今晚怎的这么安静?”
“没什么,外边天太冷,奴婢有些冻僵了而已。”她抬起头来,朝他盈盈笑回。
顾衍看到她尚残留余红的眼圈,便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他不着痕迹点点头,端起热汤慢慢喝下。
退下时,她说道:“公子是这大楚最好的人。”
随着汴京的雪落得越来越密,转眼进入了寒冬腊月。顾衍也将刘璋的罪证收集好了,一一呈到淳元帝面前。
第四十五章 陷害
淳元帝看着这些列举他罪行的折子,龙颜大怒立刻命秦铮带人到青州将人抓回来问斩!
就在秦铮领命要退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响彻大殿的请罪声:“陛下手下留情!”
众人纷纷朝殿外望去,只见刘枭着一身先帝御赐的金刺双层绣蟒广绫华服自殿外持重走来,大雪飘落在他肩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了些悲怆决然感。来到殿内,他目视淳元帝而容颜不改,自先帝在位时他便是青州州牧,掌管青州一方权势,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威仪感,刘璋则躬身跟在他身后,一副颓然模样。
“还不跪下谢罪!”
来到殿中,刘枭朝淳元帝行礼时,侧颜怒斥身后的刘璋,他立刻扑通一声伏身跪在他身侧。刘枭躬着身子高声道:“陛下,臣弟作乱考场、暗中贪污武子贿银,在抓捕前私自逃回青州,我刘家出此罪人实在当罚!可我刘家为大楚献力多年,家中儿郎个个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用十几条性命换来大楚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如今家中虽出了臣弟这样的罪臣,可用十几条人命都换不来臣弟这一条性命吗?!何况我刘家在青州经营米、布、银、器等货物,每年为大楚带来多少利益,难道先帝不在了,陛下竟对我刘家薄情寡义至此吗?!”
一连三问,每一问皆在指责淳元帝不念往日情分,更罔顾先帝对刘家的恩典。
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让殿中百官俱低下头颅,谁不敢瞧此时淳元帝的脸色,殿中的气氛骤降到了冰点。
坐在龙座上的淳元帝强忍心中怒火,平和看着殿下挺直脊梁骨的人说道:“先帝过世多年,朕秉承先帝对你们刘家的恩典多年来可曾变过?可恩典是恩典,并不是你们刘家可以拿来藐视国法的利器,更不是可以拿来与朕相抗衡的筹码!难道先帝不在了,这江山——还容不得朕来做主吗?!”
言辞激烈,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刘枭微微一愣,而后仰天悲怆长笑,“我刘家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也不是陛下派什么腌臜肮脏之徒都能来查我刘家人所犯之罪行的!”
话毕,刘枭伸手指向正站于百官之中的顾衍,甩袖冷哼:“此人在北椋时,曾被北椋长公主收入闺房中做行趣于床帏的面首,在长公主府上厮混多年,才被如今的北椋皇帝相中,靠以谄媚屈膝北椋皇帝捡回这一条贱命,如此满身污秽,也配来查治我刘家人的罪?!”
“刘枭,你给老子住口!”此刻顾言昌亦在朝中,听到刘枭这满嘴污言秽语,怒气冲天立刻出声喝止他。本就是长年行军之人,身上没有那么多文官讲究的礼制规矩,人一生气就容易说粗话,他怒喝声在殿中响得透彻,恨不得将手中笏板扔到他脸上。
顾衍颔首沉默着,他身上这段被许多人纳垢为屈辱的过往就这么活生生被剥开至人前,让他灿烂的星眸中蒙上一层灰暗,他背脊挺得笔直,可当这些事被赤、裸、裸展露至人前时,他还是觉得好像有一把刀从后背上挑起他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在一寸寸不加满足的深挖下去。
耳边,开始传入官员们窃语议论的声音。文官迂腐,朝中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与北椋长公主的这段艳事,此刻偶然知情众人脸上皆一片哗然,除了有震惊、还有对他的鄙夷、唾弃。大楚的都虞司副都御使,堂堂五品,怎能是如此淫、秽不堪之人来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连楚若渝,亦是震惊不已。
淳元帝也没想到刘枭敢仗着先帝给的恩典这么大胆,公然凌驾于天子头上,在朝堂百官面前与自己当面叫嚣,他冷冷盯着殿下的人,怒声道:“顾副都御使只身到北椋,是给大楚挡剑的,若不是他,只怕当年北椋已经大兵压境了。朕感念他为大楚效力,赐予他六品官,他勤勤恳恳做事,查出刘璋任职年限中,贪污五千万两的贿银,比起你们刘家凭着先帝恩典贪污受贿的行径,他怎就不够资格?!更何况,这是朕授命的!”
刘枭瞧着殿中百官对顾衍指责的样子,尽管淳元帝说出这番维护顾衍的话,也没能打消文官们的猜忌,他趁热打铁道:“陛下竟这么相信这靠谄媚献功上位的贼子?可您这么信他,想必他要让陛下您失望了。”
他说完,转身朝殿外高声喊道:“将人带进来!”
片刻,便见两名内廷侍卫押着一个身穿青绿衣裳的丫鬟进来。三个人的影子重重叠叠,映照在地。
顾衍双瞳骤缩,当即出口叱喝:“刘州牧有何权利捆绑我院中下人?!”
被捆绑身子押进来按跪的不是别人,正是楚蘅。
方才被刘枭挖出他在北椋烙下的屈辱过往时,他都未出声喝止,此刻看到楚蘅被他们束手束脚推搡进殿中来供人审视,他却忍不住了。
“哼!”刘枭未理会他的质问,盯着楚蘅朝淳元帝道:“陛下,此丫鬟乃顾大人身边婢女,武举开考当日,曾有人见到她出现在考场中,而等顾大人从烈马乱蹄下救出来,二人匆匆言语几声她便走了,直到几日前有武子报信给臣弟,说顾大人答应他只要交一万两银票就能中举,岂料开榜时却未有他的名字,他这才给臣弟写了这封信。当时那武子手里的一万两,便是交到了这丫鬟手里。”
刘枭将手中的信交给王喜,让他呈给淳元帝,而后继续道:“臣得此消息后,求得户部顾侍郎帮忙,这才从顾副都御使的院子中搜查出受贿的银票,足足有五百万两!”话落,押着楚蘅进殿的侍卫已将那五百万两银票呈到淳元帝面前。淳元帝放下手中书信,冷眼盯着那些银票。
顾沅走出官列,朝座上的淳元帝行礼,算是默认刘枭所言之事。
“你个兔崽子!”
看着顾沅,顾言昌在嘴里冷骂出声。
“顾大人——”刘枭提声,怒目瞪向顾衍咬牙,“还有何话说?”
第四十六章 入狱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顾沅断然不会改口,唯一的变数便是在楚蘅身上。
从她被押进大殿的那一刻起,顾衍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她规矩地俯身跪在淳元帝面前,人很冷静,没有轻易开口替顾衍辩解。
顾衍垂首走出官列,朝淳元帝躬身道:“禀陛下,刘州牧所言之事臣——从未做过。自臣得知要主持秋闱武举那日起,臣便时常同张大人魏大人一道共事,每日皆在都虞司里研议武举考试事宜,这一点都虞司里的同僚们都可以作证。至于开考那日,臣身边的丫鬟确实来找过臣,但只不过是想要看看武举开考盛事,那日她见到臣被困于乱马之中,担心臣才近身来询问臣的伤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刘枭睨着他,哼笑道:“一个丫鬟,敢私自到都虞司中观瞻武举开考盛事?顾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吧?”
“此事——”顾衍闭了闭眼,开口道:“确实是臣考虑不周。”
淳元帝皱起眉头,王喜忙到他身旁替他揉捏太阳穴,片刻后他才睁眼看向底下跪着的丫鬟,冷声问道:“殿下所跪之奴,可有话要替你主子辩解?”
“奴婢楚蘅,叩见皇上。”终于听到龙座上传来的声音,楚蘅交叠的双手用力攥紧,伏身恭敬朝他跪拜。她的后脊背微微发凉,在这朝堂上唤出自己名字,她知道定会引起楚若渝和楚鸿詹的注意。
果不其然,听到这丫鬟报出自己的名字,楚若渝和楚鸿詹惊愕的眼神当即落到她身上。
尤其是楚若渝,碰到这丫鬟几次,他竟从未看到过她全貌,此刻他好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妹妹楚蘅,过了这么多年,她身上可还有半点小时候的影子?
楚蘅拼命压下喉间不断涌动而上的苦楚,抚平心绪沉着回道:“奴婢有话要替主子辩解——自三公子被任命为今年秋闱武举的主持起,奴婢便亲眼见他日日夜夜为这场武举考试操劳,目的只为将这场选举盛事办好,为大楚推举出有用之才。他想尽心尽力,对得起前来参考的武子,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楚!”掷地有声的语气,让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到她身上,一个丫鬟能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实属罕见。
她伏着身子,众人见不到她脸上情绪,只见到她娇小的身躯跪伏成一小团继续说着:“可越是看到他这样,奴婢心里就越是羞愧难当,因为这么好的一个人,一个这么尽心尽力为大楚做事的人,奴婢却听从奸佞小人的话,偷了他呕心沥血多个日夜写出的武试流程册子送到奸佞小人的手中。开考那日,奴婢便是知道三公子有危险,才冒然赶到考场中寻他,试图弥补奴婢所犯之过错。此外——再无其他。至于刘州牧所言之事,奴婢更是分毫不知!”
“楚蘅!”
话毕,她听到了顾衍恼怒叫自己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但她依旧跪伏着身子,未抬头看过他一眼。
她眨眨干涩酸痛的眼,这一声怒吼,让她确信他不将画堂关押起来,不将顾沅对他所做之事抖落出来,全是为了保下她。而现在,她亲手将自己交待出去,惹怒了他。
听到‘奸佞小人’这四个字,顾沅握着笏板的手紧了紧,他没想到楚蘅会如此狠得下心肠,宁愿自己受罚也要保下顾衍,这丫鬟的毅力真是远超他认知之外。
楚若渝和顾衍一般,紧紧盯着地上跪伏的人,心潮汹涌起伏可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将人押下去,由刑部处置!”
这一番说辞,已将她出现在考场之事由解释清楚,但私自偷盗武举流程册,理应受罚。淳元帝下令后,她旁边那两个内廷侍卫当即将人押下去。
顾衍身子紧了紧,咬牙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走的背影。
朝堂里安静下来,淳元帝冷冷睨着刘枭,“此丫鬟忠心护主,并不像刘卿说的与顾副都御使里应外合私相收受武子贿银,刘卿可还有别的人证?”
刘枭赶忙恭敬垂首:“陛下,这丫鬟此番行径不过是掩人耳目,若顾大人真没做过这回事,那这五百万两银票又是从何而来?”
“我倒是想问问刘州牧——”顾衍挺直身子,双眸带着肃杀之色紧盯眼前的人冷眉发问:“这五百万两银票是从下官院中何处搜罗到的?”
“自然是你房中!”刘枭怒然甩袖,额头上已隐隐冒出冷汗。
顾衍冷然笑着,转过身子对着淳元帝拱手道:“回禀陛下,刘州牧无证明臣收受贿银的人证,可臣却有刘州牧未从臣房中搜罗到这五百万两银票的人证。”
“哦,快传人证!”淳元帝当即朝殿外喝喊。
片刻,便见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自殿外快步走来,刘枭愣愣神,差点站不稳脚跟,好在被跪着的刘璋扶了一下。
陆燃来到殿中,朝淳元帝下跪道:“回禀陛下,属下乃三公子身边护卫,与他一同回到汴京后便隐身在他屋中房梁上护着他,从未离开过。今日属下亲眼见到顾大公子带着人来到三公子房中,搜寻一番未果后,命人暗中拿出一个装有银票的盒子,污蔑成是三公子收受贿银的银票,以此来交到了刘州牧手中!”
“你血口喷人!你分明是同自己的主子为一丘之貉作伪证!”顾沅抬手,朝跪着的陆燃叫骂。
“大公子说属下血口喷人,可属下却能说得出大公子今日都带了府上哪些下人到三公子房中搜罗。”说完,陆燃沉着说出那几个下人的名字。
顾沅抖了抖身子,面如土色。
顾言昌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心中五味杂陈。自家里那点争斗被摆到淳元帝和百官面前来,当真叫他难以示人。
这件事在殿上闹了大半日,淳元帝也已经头疼至极,再也不想听任何争论,皱眉下令道:“来人,将刘璋拉下去,由刑部择日问斩!刘枭罔顾先帝恩典,朕念你年事已高,夺去州牧一职,由五城兵马司押遣回青州,此生再不得踏入汴京半步!至于顾沅,削去户部侍郎一职,降为仓部主事,杖责三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