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待孝瓘回到房间, 尉相愿便对孝瓘说?:
“殿下可还记得,咱们押解废帝入晋阳, 途径石窟寺。夜间, 殿下在林间散步,偶遇二人秘语,殿下还令属下追上去盘查一名缁衣沙门, 属下可以肯定,惠琳正是?那个沙门!”
孝瓘听?后一惊, 他仔细回想,确曾有这桩事。
当?时?此二人之所以能引起注意?,盖因他常年在军格外敏感。闻听?他们在夜阑人静之时?轻声秘语,自然不会?放过。但细听?他们的对话,又似寻常,只?说?了什么免官求袄之事,并不是?什么机要,所以并未深究。
而今,尉相愿言之凿凿,孝瓘不禁也生了疑心:他早听?清操说?过,惠琳甚为库头倚重,这也是?他能被救出的关键所在,那库头又怎会?轻易放他回中原呢?不过,惠琳终究救过他的性命,其间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又过了几日,清操与孝瓘讲遇到惠琳贫病无依的事。
有几句话让孝瓘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惠琳与清操说?,他是?趁库头兼并齐国数镇之机逃离突厥的,那可是?今年才发生的事,而去年他竟在石窟寺遇到了惠琳?
孝瓘又回忆了一遍当?时?的对话,隐约记得有个名字,此时?,清操正说?到她姑母与惠琳有情,他不禁追问可还记得惠琳在俗时?的名字?
当?清操说?出“子骞”二字时?,孝瓘已经?断定石窟寺中的人一定是?惠琳了。
如此,他在夜间与齐人勾连密谋说?得通了;而他住进郡丞府,却故意?隐去突厥的经?历亦说?得通了。
孝瓘如实对清操讲明了心中的疑虑,因着姑母的缘故,清操初时?是?决然不信的。
孝瓘便道:“他既无处容身,不如置于刺史府中,由安德派人监视。他若不是?细作,正可好生将养身体,他若是?细作……即便他救过我性命,我亦不会?放过他。”
清操点头同意?了,并按孝瓘所言,回复给了惠琳。
惠琳搬入刺史府后,延宗以为他就算是?细作,也会?蛰伏一段时?间,万没想到,他竟于次日,开始向?府中的小吏打探什么中山宫、阎婆子的事。
延宗得讯后,一路小跑地闯进了郡丞府,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孝瓘。
孝瓘这才恍悟,他在石窟寺听?到的“袄子”并非衣物,而是?指“阎媪”,他刚想言语,只?见寝阁的珠帘一动,清操晃身而出,她红着眼睛,淡声道:“惠琳若是?细作,我亦不会?放过他……”
三人凑于一处,筹谋了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设好的陷阱,阎氏根本就不在定州中山
宫?”惠琳面如死?灰地匍匐在地。
“你休想套我们的话,我们也不知那老妇究竟在何?处,这么些年了,没准早就曝尸荒野,被狼吃了也未可知。”延宗说?完,撇了撇嘴。
“惠琳,你……当?真是?西虏的细作吗?还是?另有什么苦衷?”孝瓘问道。
延宗白了兄长一眼,“身为齐人,却去作狗,他能有什么苦衷?”
惠琳闭目不应。
延宗对左右道:“将他押入大牢,明日严刑审讯他在齐国的内应!”
士卒收起刀刃,正想过来押他,熟料他张口呕出一口黑血,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样貌极其痛苦。
孝瓘和?延宗都愣在原地,只?听?惠琳气息微弱道:“只?怕……只?怕……我没有明日了……”
“快!人犯服毒自尽了!”延宗令人去扣惠琳的嘴。
惠琳干呕着,只?是?不停的吐出黑血。
孝瓘制止了士卒,他俯身贴在惠琳嘴边,这才听?到他虚声言说?:“若非突厥的虺易毒①,我是?不会?为他们卖命的……”
“虺易毒?”延宗也凑到近前,听?他详解。
“用盐泽蜥蜴所炼的慢性毒药,突厥贵族常用来控制下属。尤其像我这样的华人②,几乎都被喂过虺易毒。”
“既这么说?,你不是?受西虏指使,而是?突厥细作了?”延宗笑?笑?,连连摆手,“不过,你少拿什么毒来哄骗我们,我曾去跟郑郡丞打探过,你年初到郑府时?,身体康健,丝毫不见中毒的迹象!”
“中虺易毒者,终身无解,但平时?与常人无异,只?是?偶有腹痛、呕吐的症状,每隔三、四年须服解药,否则就会?口吐黑血而亡……我……我本当?在刺史府中潜伏,待你们麻痹后再?行事……只?是?……我的毒已近发作……真的等不了了……”说?到后面,惠琳开始大口喘息起来,仿佛一个溺在水中的人。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攒够一丝气力:又道:“你们……也不要枉费心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死?人不会?开口……”
“你!——”延宗气得想向?他挥拳。
然而他的双目缓缓闭合,微张的口中坠下最后一串血珠,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无人听?到的话——“不可入轮回”,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惠琳!惠琳!”延宗抓着他的肩膀晃了又晃,见他已毫无生息,只?得将他丢在地上,“阿兄!现在怎么办?”
他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孝瓘——只?见孝瓘正蹙着眉,目光也并未在他身上。
“嘿,你想什么呢?”延宗推了推孝瓘,“我说?现在怎么办?这也没说?清楚,他一个突厥细作为何?要寻阎氏?”
孝瓘这才回过神来。
“他尾随你与清操,绕至西窗闯入小室,上来就要直取我性命,你说?他还能为着什么?”
“杀死?阎婆,挑起东西恶战?那我据此上书陛下吧。对了,那个在齐国内应,你还有印象吗?”
孝瓘未答,只?是?眉心蹙笼得愈发紧了。
“行,你指定是?没记住。”延宗直起身,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转身示意?士卒们回城。
孝瓘没有紧跟着延宗,而是?渐渐拖到了队伍的末尾。
此时?,他正腹痛如绞,一口咸腥袭涌上来,他张口吐在了掌心。
月光之下,血色如墨染。
第76章 虺易毒
清操在前, 马嗣明在后,一群士卒在其左右,一行人回到初时上岸的码头。
他们来时的小舟还泊在岸边, 只?是船舷上挂着一顶斗笠。
清操拿起那斗笠看了看, 轻声叹了?口气。
她到唐河渡口前,已听人来报, 惠琳打晕了原来的船夫, 上了?小舟, 可她偏要早来一刻亲眼看看, 当这斗笠下闪过惠琳的脸时, 她心里只?觉得很难过。
她与延宗一路配合,将?惠琳引进他们早已埋伏好的圈套。
她本想留在中?山行宫,亲口问问惠琳为何?会去别国作?细, 但孝瓘并不同意。
“若真打起来, 情况会很危险。”他的理由直白简单, 也颇有道理。
清操没有坚持, 她同马嗣明一道,乘小舟先行回城。
舟中?, 清操与马嗣明闲聊起他被贬黜的经历。
马嗣明道:“为太后侍疾的乃徐氏兄弟。他们徐家七代名医, 徐之才常对太后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太后便让草民去给他们打下手。眼见太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徐之才在听说太后因衣服飘起,改姓“石”后,就退出寝殿, 悄声对其弟徐之范道‘近日有童谶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 砍墓作?媒人,只?得一双紫延靴,恐太后大限不远。恰逢至尊气疾发作?,徐氏兄弟进了?一味药,便被征调去侍奉至尊了?。草民只?出一方,太后却不幸崩世了?。但这?医治不利的罪责,还?是落在了?草民的头上。”①
清操轻声叹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马嗣明倒也豁达,“眼下这?日子过得挺好,在这?山水间隐居,平日便是采采药,医治些村民。无论病人的身份高贵,抑或低贱,能救活一条性命,给医者带来的快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二人这?般聊着,眼见就快到安喜城了?。
清操想请他往郡丞府给孝瓘复诊,却不料话未出口,他竟主动提及:“不知王妃可还?记得,草民前次给殿下诊出代脉的事?”
清操会心一笑,点头道:“我正想劳烦先生。”
马嗣明僵涩地扯了?扯嘴角,“方才几次想与王妃言说此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但说无妨。”
“刚在小室之内,草民与殿下一同等候那细作?,想起代脉之征,便与他复诊。”马嗣明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从脉象上看,悬绝危殆,隐有油尽灯枯之兆。”
清操闻言怔了?半晌,泪珠被遏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她声音发颤:“这?……这?怎么可能……除却偶有腹痛呕吐之状,他看起来并无异常啊?”
“这?便是蹊跷之处。”马嗣明捻须想了?想,“殿下的情状与我多年前在幽州所遇之人相类,那人曾被突厥人强灌过虺易毒。”
“虺易毒?”
马嗣明点点头。“虺易是长于盐泽的一种蜥蜴,性温微毒,突厥将?其炼化?成药。人服食后,多无异状,仅偶有腹痛呕吐,但诊脉不整,多为代、结。每隔几年须再?次服食,人多以为是解药,实则与此前所服的毒药并无不同,是故此毒无解。”
“若……若坚持不服,又当如何??”
“前次药力溃散,若不继续服药,则呕黑血而亡。”
“先生刚说的那个幽州人,便是如此结局吗?”
马嗣明遗憾地点了?点头。“当时,草民想方设法弄到一只?虺易,可它?的毒性极其微弱,我又不懂炼制之法……那个人并没有救回来……”
“只?是……我从未听他说过在突厥服过毒啊……”这?似是清操手中?最后一株救命稻草。
“草民也希望是自己诊错了?……”马嗣明叹了?口气,“若殿下从未提过,想来自己也不尽知,王妃就不要主动提及了?。”
清操听马嗣明这?般说,只?觉得这?最后一株草也已断了?,回想起孝瓘在俟斤手中?所受的那些非人折磨,长夜昏迷,生死一线,倘使被强行灌下毒药,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以先生之见,他还?余多少时日?”
“医书?所载,此毒在人体内最多可存五载。不过也是因人而异,那个幽州人说他三年便须服药。以殿下的脉象和身体来看,恐不出一年……”
清操屈指一算,孝瓘从突厥归来至今确已四年有余。
她怕失态,便背转身去,任凭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汹涌而出……
马嗣明行医多年,见惯了?这?般场景,他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清操再?转回身,虽眼尾和鼻尖仍旧通红,面?上却已无泪痕.
马嗣明这?才言道:“草民愿往塞外盐泽,捉取虺易,再?研炼制之法。”
清操深吸口气,她站起身,端端地行了?礼。
“这?本是医者分内之事,王妃此礼,实在折煞草民了?!”马嗣明亦起身止道。
清操褪下腕上的玉镯,双手
奉到马嗣明面?前,“此去路远,先生典质此镯,权资路费。”
清操先行回到郡丞府,与马嗣明的对话在她脑海中?闪回过千遍万遍,以致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眼见天?都要亮了?,她披衣起身,想去院中?透口气,才推门出去,却见书?房的灯竟也亮着。
清操远望着那窗边的剪影,心内一阵绞痛。
她缓步走到门前,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无回应,她有些不放心,推门走了?进去。
孝瓘坐在窗下的蒲席上,执笔在写着什?么。
他平素一向敏锐,便是睡着也能听到门响,而今她已至近前,他却毫无知觉。
清操想到此节,不禁驻了?脚步,强抑住心中?涌起的酸楚,缀上一缕笑颜,她故意嗽了?嗽嗓子。
孝瓘这?才抬起头,烛光摇曳,映着他温暖的脸。
“在写什?么?这?么专心?”她说着,坐在案桌的侧面?。
孝瓘放下笔,眼中?满是疲惫,他展开长指按了?按耸起的眉骨,“没什?么……给大兄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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