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活了二十余年,大小挫折他都遇到过,然而没有一样比的上这句话。
陆迢今夜遭遇了此生最大的羞辱。
淤堵的闷气全都涌上胸口,出不来下不去。他下颌线绷得僵直,人也是僵直。
无言地挣扎一番之后,陆迢松开她,闷声躺回床上。
身侧半晌没有动静,秦霁换上叠在一边的寝衣,悄然松了口气。
陆迢这口气却没松。
今夜不对,怎么都不对。
不过月余未用,他尚且年轻,如何能至此地步?
这些天自己身上并无异样,所吃所用也皆在榴园,唯一与常例不同的……是前几夜喝下的药汁。
秦霁正要躺下,他坐了起来,问的直截了当,“这几天我喝的药里,加了东西?”
那些药,每一次,都是秦霁亲手端过来的。
枕下日日都放着那枚玉佩的她,是真心想要自己陪着喝药么?
冷静之后,处处都是疑点,处处都是答案。
“你怀疑我?”秦霁反问,两道黛眉微微蹙起。
他怀疑对了。
榴园里最愿意下手的人可不就是自己么?
可秦霁怎么都不能直接承认,就这样迎着他的注视,未有示弱。
她掩饰得很好,平日撒谎时手里总是要攥着什么,这次没有,就连眼神也未有躲闪,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
可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行,不是别的原因?
陆迢眸光沉沉盯着她,语气只有肯定,“就是你。”
秦霁沉默不语。
她很安静,夜也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如同一把热油,泼在陆迢胸口,使他的怒火愈烧愈烈。
连骗他一下都做不到?
她自从同李思言见过之后,对自己就多了抗拒。亲吻,触碰,两相欢愉之事,每一样都想着办法躲。
甚而如今还给自己下这种药?
陆迢几乎是咬牙切齿,心头簇簇烧着烈火,却只能一字不提地忍下去,说出来只会令他自己变得可笑。
陆迢没想到,自及冠后,竟然还能体会到憋屈这种感觉。
生硬的白玉在掌心嵌出一个凹印,陆迢面上依旧淡然,“为什么?”
他佯装出平静的语气,期望能听到一个可能性极其微小的万一。
上回颈间的红印不就是误会了么?
或许这次,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秦霁没有。
她跟他虚与委蛇太久,被发现后根本无话可说。
只不过药是狄若云给的,道是这药效能让人一年都不行,秦霁这会儿不能让陆迢的怒气转到别人身上。
她撇过脸,“你自己清楚。”
淡漠的态度让陆迢的期望彻底落空。
他自己清楚?
陆迢呵了声,“我清楚什么?清楚你这样都是为了他?”
一枚青鱼玉佩自他掌心落下,出现在眼前。
秦霁下意识伸手去拿,陆迢先一步收回手,将那枚玉佩捏在手心。
他掣住她的手腕,“我说中了?”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秦霁想不通,她不愿意,与李思言有什么相干?
秦霁用力掰他的手,“还给我。”
这三个字没有半点要否认的意思。
陆迢脸色瞬时沉了下去,如深山里经年不见天日的潭水。阴沉沉,冷浸浸,人望之生寒。
他扬手一掷,清脆的碎裂声在地砖上响起,将榴园宁静的夜也碎成残缺的几瓣。
秦霁停了动作,怔在原处。
陆迢抬起她的下颌,冷声道:“你以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李思言又在什么地方?秦霁,别忘了,这里是金陵。”
他在威胁她。
满腔的愤懑终于忍不下去,秦霁用力推开陆迢。
“与他有什么关系?陆迢,从一开始你就只拿我当做用来纾解的外室,这种事情从来都是顺你心意,我连不愿都要费劲心思去想一个合适的借口。”
秦霁气得头晕,眼前都在冒黑,她缓了缓,继续说道:
“可是哪里有那样多的借口?我不愿意没有借口。只是因为讨厌你,每次被你碰,我都觉得恶心。就算没有李思言王思言,我仍是会骗你喝下那些药。”
原来这就是她的真话,字字如刀,剖得人血肉生疼。
厌恶他,恶心他,一定会给他下药。
是啊,秦霁当然会给他下药,一滴露那种要人命的毒药不就是她亲手接下来的么?
“原来如此。”陆迢手捏着她的下颌,下移一寸便是细嫩的脖颈。
指骨蜷着,却始终下不了狠手。半晌后,他怒极反笑,“很好,秦霁。”
陆迢下了床,疾步往外走。
他踏在地板上的步履声在夜间听起来格外沉闷。
这沉闷没持续多久,陆迢便撞上外间的圆桌,桌上的茶盏叮叮光光全都摔落在地。
紧贴着竹阁的耳房内,两个侍女都是战战兢兢。
她们原本是等着里面叫水,谁也没真睡熟。可是自从响了那一声,后面闹出的动静便越来越不对劲。
直到现在,她们的心算是彻底悬了起来。
接连的碎瓷声响传出,里面必然有事发生,两人不敢耽搁,忙去到竹阁外守着。
绿绣刚刚站定,正门匡地一声被推开,若非躲得快,这门就要撞上她的脑袋了。
而推门之人一步未停,直直朝书房走去。俨然是气得不轻,身上竟只穿了寝衣。
绿绣揉过三遍眼,确认那人真是自家大爷后,满脸惊诧,久久未能回过神。
大爷是她知道的最为沉稳的人,在国公府当了那么多年差,可是从未见他有过失态。
她方才还在想,莫不是竹阁进了贼。姑娘和大爷,哪个都不像能吵出这般动静的人。
可刚刚,她提着灯看得一清二楚,出去那人就是大爷,他穿的鞋还是反着的。
绿绣抚了抚胸口,压下惊诧,朝里喊了一声,“姑娘?”
“明日再来收拾,先去歇着。”
屋内的女声平和,听不出伤心或是气愤。
绿绣稍稍安下心来,“是,姑娘。”
竹阁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秦霁重新躺下,知道陆迢被惹怒,心头的火气消去大半。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免又生出隐忧。
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说出来固然解气,可也彻彻底底得罪了陆迢。
以后要怎么办?
翌日,秦霁快到午时才醒。
绿绣守在床边,见她睁眼,总算松一口气。“姑娘,你今日起得晚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霁摇摇头,看向地面。
她昨夜脑袋迷糊,忘记了玉佩还掉在地上,这会儿地上已是干干净净。
秦霁问道:“那枚玉佩呢?碎了的残片去哪儿了?”
绿绣跟着看过去,有些不解。“姑娘,今日我收拾房间时,并未看见有玉佩残片,碎在地上的皆是汝窑出来的青瓷杯盏。”
“当真没有么?碎掉的是鱼形的青玉玉佩。”
秦霁记得,昨夜陆迢亲手将它摔了。
绿绣的确是没看见,听到这番形容,目光落向秦霁身侧。
她指着床上一枚青佩,问道:“姑娘是说这个么?”
秦霁垂眸看去,那枚青鱼玉佩就在枕边,完好无损,一个角也没缺。
她倏地一怔。
陆迢昨夜是在试她?
*
秦霁当日没再看到陆迢,接下来的几日也是。
天越来越冷,仲冬剩下的半个月里,金乌惫懒露面,反倒是寒风夹带着连绵的阴雨常来拜访。
秦霁出去走过一回,才发现金陵的冬天也能这样冷。
陆迢一直没回榴园,连消息也没有叫人送来过。他虽不知去向,但榴园的吃穿用度却是一样没落下。
上好的银丝炭日夜在竹阁点着,叫秦霁无法宽心,反而因着忧心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病了四五天才算好全。
日子从指缝的漏隙中一点点流走,转到十二月,陆迢忽地又回了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