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是烧毁的梁木砸了下来,瓦砾碎石稀稀拉拉的滚动声停下,众人才从将将落定的飞灰之中找回视线。
枯焦的断梁残瓦堆压在一起,足有半人高,密道入口已是埋得严严实实,找不出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大爷!”
“大爷!”
连声的呼喊下去,里面未有任何回音传出。
——
众暗卫合力挖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入口重新挖出。
赵望急匆匆举着火折子下去找人,不过一个转身,他便浑身僵硬,立在了原地。
陈旧密道里滚进碎瓦断木,脏乱到无可入眼。
陆迢正跪坐在其中,乌黑的双手抱着一具焦尸。火光映照下,男人的面色苍白如纸。
旁人的询问声惊醒赵望,他定下心神,走到陆迢身侧,才要张口,那枚玉佩先闯入眼帘。
这是大爷及冠那年亲手雕刻,姑娘她……赵望觑了眼那具焦尸,不忍再看,扭头沉默着站在一侧。
少顷,陆迢先开了口,“那个和尚现在何处?”
因着喉咙呛进许多烟尘,他的声音干哑无比,掩去了里面浸着的沉沉恨意。
佛经,佛经,秦霁根本不信这个。
花灯都不放的人,如何会来寺庙的长生殿供奉亡人?
赵望见他起身,心底一松,应道:“在,大爷,他现在被人押在外面。”
“带回榴园,我亲自审。”
话声分明再平淡不过,赵望却倏然打了个寒颤。
*
最初修建榴园,不全是为观赏之用。
榴园东厢的地下,陆迢命人打造了刑室与暗牢。暗牢建好后,陆迢为学业之故拜了老师,后来心性多有磨炼,渐渐不再在意此处。
因而他这刑室里面的东西虽然齐全,但从未启用过。
今夜是第一次见血。
陆迢夤夜走进刑室,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觉得喉间闷堵,想要吸入一些新鲜空气。一抬首,腥红的日光透过云层,透过寒风,直直刺进了眼中。
一夜过后,身上感受到的第一个知觉,是痛。
赵望远远就瞧见他眼中的血丝,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血丝几乎爬满两只眼睛,染变了色。
赵望端着铜盆走到他面前,面露担心,“爷,你先歇会儿吧,这手上的伤还没处置。”
不只是伤,大爷一回来就领着那净予进了刑室,到现在衣没换,脸也未洗。
他昨夜一径在火烧的狼藉中翻找,所著的锦衣华袍早就勾痕满满,到处都蹭上了火燎的灰。
大爷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便是当年老爷的手下的援兵没有赶到,大爷险些丧命之际,他也没把洁净这二字给落下。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
赵望心下默叹。
听见他说“伤”,陆迢凝眉,双手放进水中。
这水温热,在掌心压下的时候变出薄细的形状,水流沿着一条条纹路,刮蹭过掌心裂口。
细微的痛意在掌下撕扯良久,陆迢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忍下了什么。
“把他送回寺里去。”
*
陆迢放过净予,得到了一个木匣。
不知是如何熬到的晚上,他捧着木匣,再摆不出多余的表情。
眼前又浮现出秦霁的笑颜,她杏眸盈盈,来牵他的手。
“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又是骗他。
木匣就在面前,陆迢手放在搭扣之上。不过是小小一块铜片,可落在他指间,似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里面,是秦霁留给他的话。
陆迢手停顿许久,终是移去别处。
如若打开,他以后连骗也没法再骗自己。
秦霁会跟他说什么?
她该恨死他了。
若不是他一直步步紧逼,她也不必用这样的办法离开。
听他们说,火烧起来的时候,比天边的落日还红。
她在里面,该有多疼?
秦霁还是个小姑娘,能吃得了委屈,可疼,她一向都是受不住的。
手中的木匣滚落在地,陆迢身子一倾,狂呕起来。腹中翻江倒海,逼他张开喉咙,一声不停。像是要把里面的心肝脾肺,五脏六腑全呕出来才能罢休。
然而他粒米未进,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苦水。
呕到最后,他面上不剩一丝血色,煞白着脸往后倒去。
*
十二月廿九,金陵刮起大风。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爆竹的纸屑,撒向了漫天的细雪。
雪霁风停之后,一群小孩在榴园外玩闹,捧起地上的雪又一次扬向空中。
欢笑声里,红与白融成一体,连着这雪也变得刺眼起来。
赵望停下马车,余光瞥见车帘已被掀开,登时感到不安,“爷,您等等,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大爷刚刚在寺里给姑娘上完香,听不得这样的热闹。
他翻身下马,身后忽而传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月廿九。”赵望停步,小心回道:“是除夕。”
良久,陆迢放下车帘,像是做出了某种退步,淡声道:“回国公府。”
除夕夜他若是还在,定然又违了她的心意,惹她伤心。
*
除夕夜,国公府。
戏班子唱了一出又一出,花腔整夜未停,席上围坐着国公府众人,烟火过后,更是酒宴酣畅。
陆迩喝了不少,举起杯要敬陆迢,醉眼在席间扫上一圈,挠头问道:“我大哥呢?他刚刚不是还在这儿的么?”
陆悦笑道:“方才有人来找大哥,他早就离了席,也就你这个不省事的没看见。”
有人找不过是个借口,陆迢回到衡知院,也不问是谁,迳往书房而去。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要冷,到后半夜,又下起大雪。
灯笼下暖黄的光,映亮漫天鹅毛,纷纷扬扬,肆意在院中飞舞。
松书从小榻上爬起,出了门,瞧见书房里还亮着烛。
心下不由生忧,他推了推旁边的赵望,问道:“大爷这样几日了?”
国公府里,前几日他看着大爷起行坐卧皆如平日,只是不大开口。对此,松书还未觉异样,可昨天,他忽然回过神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书房一盏灯常能亮到后半夜,天将明时才熄,不到两个时辰,大爷又起了。接连多日都是如此,松书几乎没见他好好歇过一回。
赵望迟疑着数了数日子,“十二日。”
姑娘走的那天是十七。大爷原本定的隔日赴京,也耽搁到现在。
两人眉头一道压了下来,未几,就看见书房的门被推开,陆迢拿着木匣走了出来。
松书忙迎上前,提灯照路,将人送到主房门口后,道:“大爷,今夜来的人是成锦坊的绣娘,她们把大爷要的衣物送了过来。”
那两个妇人找上门时,松书还以为是在扯谎。可她们容色着急,又拿出了大爷给的赏作证,道是大爷吩咐过这衣物无论如何都要送到,才辗转送到这里。
松书一下就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原本是要送去榴园的。
他抬头觑了一眼,身旁之人神色没有变化,一如这几日,无喜无怒,像尊铜塑一般。
于是放低声音,硬着头皮道:“奴才已经将其送进您房里。”
陆迢脚步一滞,踏进屋内。
临窗的黑漆螺钿云腿案上放着两个长条漆盘,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位置。
漆盘上各盖着一条绸缎,他抬手掀开,黢黑的眸中铺开一道朱红,徐徐占满他的眼睛。
这是他为秦霁准备要试的嫁衣。
凤冠霞帔,三书六礼。只差一点,她就成了他的妻。
只差那么一点。
可她一直想走。
全是假的么?秦霁。
黄花梨木匣放在嫁衣上,里面的答案将朱红锦缎压出一道道浅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