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也在他的心上压出一道道褶皱,更像一把炼火,日日夜夜架着他反覆炙烤,无一刻能真正合眼。
陆迢止不住去想,如果他没有将她逼紧,如果他迂回将她送走,如果他待她再好一些是不是就——
没有如果。
陆迢打开木匣,取出里面带字的纸张,是她亲手所写,只有秦霁的簪花小楷才有这种飘逸。
陆迢将一张张翻开,到最后一页时蓦地停了下来。
这上面不再是哪一种书体,而是秦霁自己的字——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她抄的不是什么祈福的佛经,是《清静经》。
连日来胸口的闷窒在这时达到峰顶,一抹腥甜冲向喉间。纸张在空中微微颤动,陆迢怎么都捏不紧。
是他一直拦着秦霁,让她不得不走那样脏臭的密道,让她独自面对燎命的大火。
他的声声,因他而死。
都是他的错。
窗棂被寒风不断拍打,吱呀声里,一片雪花从窗缝飘进屋内,在一汪暖热的血水里化开。
第104章
三年后。
京城。
傍晚的更鼓响过一回,眼见宫门重新打开,月白鹤纹的衣角飘摇擦过。在外停了许久的华盖马车终于转动车辕,朝街道上驶去。
经过的小内监瞪大了眼,啧啧直叹,“也不知是哪位贵人,面子忒大。”
关上的宫门也能重新打开。
他刚从司马监调过来,对这宫中的事情几乎是一概不知。与他同行的内监回头看了眼,悄声道:
“这位可不得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当初满京城的闺秀都青眼有加。几年过去,现又当上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今上身边的大红人。”
见这司马监的小内监惊讶地说不出话,同行的内监笑了笑,做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凑近脑袋与他道:
“这位大人的前程可远不止于此,他还是当今长公主唯一一位亲外孙,圣上与长公主姐弟情深,他这么晚才从宫里出来,估计是又被留下——”
还未说完,两人一同“哎呦”叫了出来,看清后面的人影时,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冯公公。”
穿着绛紫长袍的冯公公收回拂尘,乜了他们一眼,“你们这帮短命鬼,莫不是舌头太长了吊在外面闲的发慌?谁的舌根也敢嚼?”
那可是陆大人,陆世子,这个报仇不嫌晚的性子,给他知道还得了。
前几年明明还是金陵的知府,调头就能办下江南铁矿案,屯兵案两桩大案,把自己顶头的上司卢大人踩进泥底,自己当上了江南通政使司的通政使。
卢大人是什么人物?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老手,谁见了不说一句老奸巨猾,谁承想会折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里。
他升迁后,户部的日子眼见变得不好过起来,去年那一次贪赃案,足足斩杀了上百人,户部里的人几乎是重新换过一遭。
此事明面全权交给大理寺查办,若不是他整日侍奉圣上,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这里面原也有陆侍郎的手笔,知道的时候不可谓不心惊胆寒。
短短三年,陆迢在正四品的位置连升两任,已从当初金陵的知府大人变成了刑部的陆侍郎,亦是深受今上信赖的宠臣。不过二十四岁,在京里已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
夕阳染红云霞,恰如当日处刑台的石阶上流不干的人血。
马车驶出熙攘的街道,一路未停,辚辚之声径奔城门而去。
*
京郊城外。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也在往城门处赶。
听得车厢内一阵阵的咳嗽,扶青松了松缰绳,“老爷,京城就快到了,咱们是否停下来歇会儿?”
老爷流放时积了不少弊病,从甘州到京城的路不短,一路颠簸过来,不好再加重了他。
车厢内坐着的男子已过不惑之年,两鬓超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霜白,身材削瘦,穿的衣裳这两年总是要宽出一截。
南边细细的雨这几年在他脸上添下不少褶皱,腰板依旧是直直地挺着,闻言摇头,“无妨,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天将晚,城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眼下是初秋,非节非年,城门口在这个时辰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百姓。
扶青看着停在前面那辆与周遭格外荒僻景色格外不融的华盖马车,皱眉道:“老爷,好像有人在等您。”
老爷与小姐不同,照老爷的人缘,能特意等他回京的,十有十一是想找事。
秦甫之撩开车帘,那头的人已经下了马车,一身月白弹墨鹤纹直裰穿在他身上,夕阳下显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斯文优雅的气质出来。
乍眼看去,是个金相玉质的年轻人。
两道视线一相遇,他颀长的身子便微微弯下,极为正式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秦甫之远远看着这个年轻人,高鼻深目,五官英朗——
他不认识。
不过在这个时候,能来找自己的人,却也好猜。
马车在城门外停下,对上迎到面前的青年男子,秦甫之颔首,“陆侍郎。”
语气疏离,只有一点儿几近于无的客套。
他并非居傲,而是这几日腰脊旧疾复发,行不了礼,却又惫于解释。
陆迢识趣止步,依旧是谦恭的态度,“秦大人,下官奉圣意,特与您请教乌台案的详细事宜。”
前年年初,秦甫之牵涉的那桩火器案由刑部推翻重判。
因发现新的证据,且藉此找出了真正的罪魁,他的罪名也由贪污改成督办不力,由流放变为贬职,在甘州派了一年公务。
月前因御史台另一御史贪污渎职,牵连众多,今上勃然大怒。重召秦甫之回京,暂任御史之职,彻查此案。
此案便是乌台案。
这桩案子能查者众,原是交给刑部在管,后来左弯右拐,七转八绕,倒落在了秦甫之身上。
秦甫之点了点头,十分明显地看了眼渐落的秋阳,语气里多出一抹和煦,“此事急于今日一日否?”
自然不急这一日。
陆迢微笑,又作一揖,“秦大人初初回京,诸多琐事,是晚辈考虑不周,改日再登门叨扰。”
秦甫之扶起他,露出一个和气的笑,话也多了几句,“让陆侍郎白走一趟,隔日下官自去刑部,有事届时商议即可。”
进了城,扶青赞道:“陆侍郎的人品当真了得,为着这桩案子,都这会儿了都特意来接老爷您,没有一点架子。”
车厢内没有回音。
秦甫之面色早在放下车帘的时候沉了下去。
他的面容像一杯浊水,方才那笑只是往沉在底下的泥沙里捞一把,混置出来的百般情绪杂陈的假笑。
而静置过后浮出来的沉肃,才是原本该有的模样。
陆迢当真是人品了得?
秦甫之早就听闻过这位陆侍郎的名声,年少才高,深得圣眷,传言里此人还有一副难以接近的怪脾气。
可今日一见,他谦而不卑,进退有度,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更为奇怪的是,他一个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对着自己一个暂领职位的有罪之臣以晚辈自称。
非师非亲,他是自己哪门子的晚辈?
秦甫之心内隐忧,却不愿言出。只怕一开口,那些他不敢想的事情就成了真,落在他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身上。
马车经过永昌坊时,放慢了速度。
烧毁的御史府经过一番大力修葺,已经翻成了一座新宅,唯有围墙最底下那抹涂擦不去的焦黑,依稀能看出当年那场大火的踪迹。
仰起头,还能看见秦霁院中那棵梅树伸出来的枝桠。
扶青道:“老爷……”他想问是不是要下去看看,一开口却不由嗫嚅。
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当初还是小姐想办法送他与少爷离开。一转眼,物非人非,原来的御史府,业已挂上了新门匾。
扶青正要继续赶马,路上忽而窜出来一个矮瘦男子,后面跟着一个拿扫帚的胖妇人正追着他打。
“杀千刀的孬种,交不起租,还在外边胡乱咧咧耍阴招。老娘非得弄死你这个畜牲不可。”
那男人亦不甘示弱,围着马车,边躲边还嘴:“你这本就是一间阴宅,风水顶烂!这破宅子坏了我的生意我还没跟你这娘们算账呢!”
胖妇人怒不可遏,一扫帚飞到他脸上,“好,你现在就把你那些赔钱家当提出去,我的宅子空着也不给你这种烂人住。”
扶青提着缰绳,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在看到她抬手指向原来的御史府时,面上一喜,即刻回身问道,“老爷,咱们还去驿馆么?”
秦甫之拾着车帘的手微顿,摸向怀里的荷包,“去问一问,不超十两银子一个月,就赁下吧。”
扶青是个会看眼色的,当即跟着胖妇人把那男人狠骂一通,替她出了口恶气,转头好话说尽,以八两一月的价赁下了这间宅子。
这间宅子的里面虽重大整大修过,但大体布置仍与以前一般无二。
简要收拾一番后,扶青拍去身上的灰,回身笑道:“老爷,等年节小公子过来,知道咱们住回这儿定然高兴得不得了。照我看啊,您在他回来之前什么也别说。”
提到秦霄,秦甫之脸上的皱褶松了松,不过稍顷,又变得更加沉重。
他的案子改判之后,启程赴任那日,自己那位旧友也带着秦霄去了甘州。
被押进牢狱那日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给秦霁姐弟安排好后路,便出了此事,两年过去,他看到了长大后的秦霄,变故之下还是健健康康阳光开朗。
秦甫之既欣慰亦心痛。
秦霄能平安去到甘南,他姐姐必定在背后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她机敏,知道离开京城,现今自己这把骨头是何等情况也未可知。
如今诸事已结,却没了秦霁的下落。
除去她三年前来过一封报平安的短笺,再找不到任何下落,这两年里怎么寻都是无果。
秦霄此次未一道回京,便是要留在南边去寻他姐姐。
“姐姐不会死,她一定在哪里等着我们。父亲,你先去京城,我找到姐姐再与她一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