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秦甫之深深提气,微笑着对扶青点头,“那便不说了。”
长平坊,白鹭园。
先前被扫帚追着跑的矮瘦男子此时恭恭敬敬地立在一出不起眼的角落,赵望打正门出来,扔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过去。
他肃声道:“记住了,以后不许再踏足永昌坊,也不许再跟原先那家宅主人面前得瑟,不然有你好看。”
“您放一万个心,小人绝不是这种没脸没皮的人。”
赵望回房正要禀报,抬首瞥见陆迢在案前作画,思量之下屏了声,退到角落里站着。
这几年里大爷越发喜静,是前年上了京,要打交道的官员陡然变多,他回府后更加不爱听见声音。
尤其是坐在案前的时候,旁人轻易打扰不得,否则不论轻重,都少不了要挨一顿。
这回倒是没等多久,他很快收到陆迢投来的一瞥。
“爷,秦大人已经赁下那间宅子。”
陆迢“嗯”了一声,搁笔,“去书房将柜顶那副画拿出来。”
赵望忙出门去拿。
待门关上,陆迢的目光重新落于案前。
画纸上的女子侧卧在榻,似是被人吵醒了,杏眼微睁,水蓝的襦裙从半盖的薄毯中滑落出一角。
陆迢拾起一旁的绢布,在染料未干的地方轻轻点拭,须臾过后,指尖才去抚摸她的脸。
声声,你父亲回京了。
他和你一样不喜欢我。
赵望在书房的柜上翻了许久,这上面摆的多是些旁人送的砚或笔,找来找去,也没找那副画。
大爷说的是哪副,他其实知道。
去年江省大旱,足有六个月未曾下雨,到了秋日田里颗粒无收。圣上当即点了钦差大臣去振灾,钱给了,粮也给了,快马传回的消息也是一片大好。
眼看事情在朝中将将平息下去,一副画传到了京里。这画长十二尺,分为三卷。对应的正是江省受灾的百姓。
捧手讨饭的老人,抱子跳井的妇孺……画布上的每一寸景都叫人触目惊心。非亲眼所见,绝不能画出。
今上看到时大发雷霆,此次去赈灾的是那个陈天水,还是户部推举之人。特地用了大理寺,将整个户部都彻查一番。
赵望寻了好久,才在对过的窗下面看见了一副长长的画轴。
他抱起画轴往回走。
此事已过去半年,江省的旱情早已经解了,不知大爷现在要这副画做什么用?
进了竹阁,陆迢乜他一眼,“放那儿,明日出门带上。”
*
江省,黎州。
连着三四日的阴天,终于在后半夜落下了雨。雨势如有瓢泼,一道银线劈下,屋内骤然间亮如白日,紧跟着便响起了连声的滚雷。
震耳雷声牢牢围在四面,眼前忽然烧起一片大火,身穿素袍的女子站在火中,狞笑着朝自己奔来。
“禾雨——你不得好死!”
“别过来。”秦霁猛地睁了眼。
何府的侍女采莲候在床边,看见她两片唇瓣动了动,说的什么却没听清,只是一点微弱的气音。
她取来帕子在秦霁额上轻擦,轻声哄道:“小姐别怕,只是下雨。”
小姐最近总是做噩梦,老太太叮嘱过,叫她们务必好生看着。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秦霁偏首,视线避开床边那盏亮烛,轻嗯了声。
今日的天不好,到了请安的时辰还在下雨,天色灰濛濛一片。
秦霁梳洗过后要往老太太那边去,另一个侍女采菊在廊下收了伞,匆匆过来拦着。
“表小姐,老太太说了今日雨大,不让你出门半步,免得淋湿着凉。”
谁人不知,何家人丁单薄,何家老太太早年没了父母,后来又接连丧夫丧子,老太太孤零零地,只守着一个独孙。
直到三年前,她在外经办生意,找回了自己走失的重外甥女。又来了个亲人,还是个温柔聪慧的美人,可不把她宝贝的紧,哪里舍得叫她淋雨。
听到表小姐这个称呼,秦霁并无反应。过得须臾才扭头,叫采莲抓了把银瓜子给她,弯眸笑,“有劳姐姐跑这一趟。”
说罢提裙回屋,采莲见她往案前走,便去取了砚台和墨锭回来。
再过一个月便是老太太七十岁的寿诞,老太太信佛,小姐是要抄佛经给她老人家做寿礼。
窗外大雨不歇,采莲将窗子又按了两下,确保不会漏雨进来才松开手。
“要是去年有这样大的雨就好了,咱们也不必东挪西跑的,小姐在路上还险些弄丢,真是把老太太给吓坏了。”
秦霁现处的这户人家是何家,何家原是黎州的大商户,做药材生意起家。去年江省大旱,等了几月,眼见灾民越来越多,便举家迁去了邻省。
叵耐在邻省人生地不熟,生意做不下去,于是今年又回到这里,这一道折了不少老本进去,何家现下已是大不如前。
采莲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秦霁提笔写字,一句也没细听。
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更加清晰。
是在一个密道,那个女子愤恨着要自己不得好死。她说话时,用的是金陵口音,与这里所有人都不相同。
秦霁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不止如此,她最初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那时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叫何雨,是何家的三小姐。
秦霁原是信的,直到三月前她染了一场风寒,病愈后她开始频繁做梦。梦中每一处都与这里不同,却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对着采莲与其他几人试探过一番,秦霁便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什么三小姐。
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在梦中想起来的——
一个男人靠在她身后,对她说:“秦霁,这个不行。”
秦霁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心底却还记得当时的惊惧。“秦霁”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
第二日,陆迢出门去了百戏楼,就在京城最宽的那条街,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掌柜的在前面引路,刚上三楼,里间的女子娓娓的唱腔便钻出了门缝,还伴随着嘈嘈切切的管弦之声。
掌柜对陆迢打了个拱,恭敬道:“陆侍郎,小侯爷就在这里面。”
陆迢这回来找的是平西侯世子赵惟生,两人年岁相仿,以前是酒肉朋友。
他科举落榜后整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在赏鉴字画这方面却是行家。
里面的莺莺燕燕戏唱到一半,正要对赵惟生上手,雅间的门被赵望给推了开。
她们看见门边的陆迢,眼睛又是一亮,纷纷朝他围去。
赵惟生着急回头,“哎,哎,别走啊。”
几位佳人还未碰着陆迢衣角,便被腰间佩剑的赵望给请了出去,临出门前悻悻跺脚,暗恨陆迢不解风情。
赵惟生哼了一声,对陆迢道:“真是活该,不知道小爷的好处,看上你这个不解女色的出家人。”
陆迢置若罔闻,将画轴在案上铺开,“今日找你有正经事。”
赵惟生看见这副画作之后,端直了身子,神色也严肃起来,“饿殍图?”
这幅画画得好啊,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一个个形神俱备的人,用色也是简单却精准,非是普通画师能有的本事。
陆迢点了点头,“没叫你看画。”
他指向画卷左上的梅花印,“你以为,此印是真的么?”
这副饿殍图是从江省传过来的,能引得朝野也注目,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画卷上头的梅花印。
本朝有名的大家里,唯有一个陈姓画师的印鉴是此形状。
说来他与那陈天水还是沾亲带故的本家,所有人都以为此画是他画出来大义灭亲,当时赚了好一波名声。
所作之画更是被推上了又一波高价,也没见这人出来否认。
平西侯在这副画初露面时就仔细看过一番,此时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这印鉴我看过了,一模一样。但是——”
赵惟生拉长了尾音,在陆迢的凝视下一字一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他画的。”
第105章
“这人极为高明,画画时的留笔也是仿着陈大家的笔触,寻常人或看不出其中门道,但我却是一眼就知晓的。”
赵惟生背着手站起来,他给出的理由极其简单。
“去年年初,陈大家离京前我请他喝酒,他醉后说漏嘴,道是伤着手腕,以后再也拿不住画笔了。”
陆迢在他脸上睃巡一遍,略略颔首,嘱咐道:“此事莫告诉旁人。”
“放心,我本来也没同旁人提过,也就是你来问才告诉。”赵惟生笑笑,凑到他近前,“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你现在问起,是要找那画师的麻烦?”
“自己猜。”
“我看十有八九。昨儿个才听家里老爷子夸你年轻有为,连今年去江省巡查的差事,也打算交给你办。你是没见他那个劲,弃我如敝履,恨不得换了你去做亲儿子。”
他不常恭维人,偶尔说起这种话,显得很没水平。
陆迢卷起画轴,抬首横瞥了他一眼。
眼神中虽无不耐,依旧让赵惟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
自己的算盘是不是打得太响了?
得知自己要见陆迢,昨日夜里,平西侯和侯夫人拉着他在正房里叙话到深夜。
今早临出门将他送上马车,还在耳提面命,架势一如当年送他去科考考场。
“你不争气不要紧,咱们还有婉儿,你能说个好妹夫回来也算给咱们侯府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