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秦霁的念头真正发生动摇,是在中秋那日回秦府的时候,她没叫人通报,自己走进院内,听见了一墙之隔房里的说话声。
“父亲,为何不留先生多坐一会儿?”秦霄现在还唤李思言作 先生。
“你姐姐今日回来。”
“是为着避嫌?”秦霄不大认同的语气,低声辨道:“姐姐已经和离了,做什么要拿这些束缚她。”
“与此无关,是有人还等着她。”秦甫之道。
屋内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秦甫之的声音。
“西南那地方,也不知那小子还要待上多久,难得他肯先提和离。”
“他……陆大人?他不是先提了和离,才触怒今上被贬的么?”
“自然不是。”一道悠悠的叹息声后,秦甫之道:“是他先知道自己会走,才提的和离。”
今上给陆迢赐婚并非偶然,而是有心之举,意在让他成家生子,好堵上长公主那边的话头。他意在留用此人,自然不会让陆迢参与这边的纷争。先时的罚俸,便是隐隐在暗示了。
秦甫之察觉的时候太晚,秦霁已经嫁了过去。谁愿意自家女儿新婚就与夫君分隔两地?又有谁愿意自家女儿跟着去边关受苦?
怎么算,他的女儿都要吃亏。
正是这样的时候,陆迢请罪和离了。
屋内安静下去,秦霁站在外边,听明白了秦甫之的言外之意,一整夜都没睡着。
她原以为,陆迢当初是太累太气才要和离。后来他要走的那天,她明明察觉到了苗头,却并未深究。
秦霁此刻才发现,那时生气的,不止陆迢一人。
第139章
一年多过去,京城又发生了许多事。
嘉元帝忽然病重,接连两月不曾上朝,禁军日夜围守皇城。党争愈演愈烈,街上日日都有禁军巡逻,专抓纠集多舌之徒。一时间人人自危,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团无形的阴霾之下。
嘉元帝病逝前夕,燕王勾结羽林军欲行谋反,被四皇子带兵阻截。是日夜里,宫中每一条水渠里,都流着腥红的血水。
一月后,四皇子即位,改元建成。
燕王余党清算完,已是十二月初,新令颁布的那日,京城在下大雪。梅花初绽,雪落枝头,一切慢慢安定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秦霁收到一封金陵来的信。
寄信的人是师娘,信上说师父得了重病,久治不愈,恐不久于人世。
前几月里城门戒严,这封信送到她手上,已经隔了四个月。
师父师娘年事已高,且膝下无子。他们定居金陵后,靠着师父卖画,过得也仅是衣食无忧,一场重病折腾下来,不知会变成何种境况。
秦霄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眼下还在百里外的学塾,天寒地冻,等信到他手上,又要耗费多日。秦霁把小雨送到了永安郡主身边,连夜收拾出行李,翌日便动身去了金陵。
这个时候运河已经封冻,水路不通,她只得走更慢的官道。
沿程秦霁都没怎么歇脚,遇到客栈不过歇息一夜或是半日,大半时间都花在路上。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行至珉安,马也筋疲力尽,再走不动。一行人只得寻了路边的小客栈暂歇。
到了十二月末,南边也冷得不行。昨日傍晚忽然下起大雪,一夜过后,只见道上堆满厚厚一层白,将近尺深。
环儿从客栈出来,到了外廊下,“夫人,咱们进去歇着罢,外面冷,您别再给身子冻坏了。”
秦霁一路有多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二十多日,夫人晚上睡觉都未曾睡安稳过。好几回她刚醒,夫人便已经站在窗边了。
秦霁戴了帷帽,一手挑起白纱,“你去问问,这客栈附近有没有卖马的?”
“夫人真要现在走?金陵已经近了,不如咱们……”环儿看了眼外边,倒不是她怕冷,而是现在天不好,路不好,下着大雪哪里都是白的,容易迷路,实在不是行路的好时候。
环儿正要将这些理由一一列出,秦霁打断了她,先进了客栈,“去问罢,我不想等了。”外面的雪还在下,没有要晴的迹象,等下去这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环儿应是,转头去找了掌柜的问马。
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听后摇头直笑,“姑娘,咱们客栈地方这么偏,本来就没几个客,要是往外赁马,赚的钱还不够天天喂饲草的。这附近嘛住的也多是农户,问牛或许有几头。”
环儿叹了口气,“问您白问。” 这雪天让牛拉车,还不如她们走路快呢。
掌柜的极快拨动算珠,“姑娘还是等着吧,咱们客栈没有马,好歹有饲草啊。这么大的雪,你们多住几天,马也歇好了,不是照常赶路?”
“歇上几天哪里还叫‘赶’路?”环儿泄气道。
“你们若是这么急,或许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环儿已不抱希望。
掌柜的朝外面抬了抬下巴,两撇胡子往上翘起,“挪,不是又有客人要来,你们去问问,或许那位客人愿意借马。”说着,从柜台走出,迎了上去。
环儿跟着转过去,栅门外果然有马车驶近,车头套有两匹马。
环儿即刻回了厢房,把这事告诉秦霁,末了又道:“夫人,我看他们的马又高又壮,走得还很快呢。”
秦霁推开支摘窗往下瞧,果然见到掌柜正拉着一辆马车,两匹乌鬃马排在车前,皮毛油亮,抬起的马蹄也厚实。
“叫扶青去问问,咱们可以拿钱买,别露太多财。”这里偏远,说不准就叫人打起了歪心思。
“他们若不愿呢?”环儿问。
“他们若不愿……”秦霁思忖了一会儿,“就叫扶青卖可怜,到了金陵再加钱。”扶青常在市井混,做起这种事情尤为拿手。
环儿应声好后出了房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环儿高兴跑进厢房,“夫人夫人,那人答应了,说是也要去金陵,马不能让,不过他们愿意即刻启程,送您一道。”
秦霁取了帷帽重新戴上,出去时,扶青等在外面,小声道:“夫人,我试问了一番,对面打扮举止像是行伍中人,应不是宵小恶徒之辈。我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上去。”
“嗯。”秦霁扶住帷帽,见他似有犹疑,话未说完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扶青低下头,“他们起初不愿,我同他们说您有孕了,赶着回家见丈夫最后一面,他们才答应……”扶青好不容易将前半句说完,又为自己找补道:
“夫人,我是瞧见了那家主人腰间别着一个娃娃用的平安符,想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才……”
秦霁无奈笑了下,“不打紧,走罢。”
上马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便是扶青说的主人家了。
秦霁低声道了句谢,默默坐在他的对角。
车厢内燃着熏炉,松木混了薄荷的香气,透过垂在帷帽下的薄纱,叫秦霁莫名放松些许。
视线里蒙着一层白雾,她垂下眸,目光仅仅凝在熏炉内红而亮的炭火上。因而没能发觉,坐在对角的那人正抬眼打量着她。
明明又隔着两年没见,陆迢还是即刻认出了她的声音。
马车驶在覆满白雪的小径上,四处安静,只有车辕碾过厚雪时的吱呀声轻轻撩拂着人耳。
秦霁端直坐着,一动也不动。
陆迢初时以为她太拘谨,过得一会儿,他发现,秦霁是睡着了。
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住大半身形,轻纱之下,纤纤玉手交叠,搁在云白的袄裙上。
也只有她,坐着睡还能端端正正。
马车内燃这熏炉,正是暖意融融,陆迢倾身靠近秦霁,却在她周围觉出了不同。覆上她的手背,果然冷得像冰。
陆迢取下自己的大氅,盖在秦霁身前。眸光往上,隔着层薄雾似的纱,依稀能看见她如画的眉眼。
近在咫尺,却还不够。
陆迢揭开了她帷帽前的轻纱,下一刻,便对上了惺忪睁开的杏眸。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秦霁恍惚了一下,“陆迢?”
是他么?
盯着他看的时候,她顺便摸到了他的手,把陆迢的尾指握在手心。
是他。
她记得陆迢的眼,丹凤眼的眼尾很深,瞳色像墨。
“醒了?”
陆迢抽出手,坐回原处,全然没有偷看人被抓住的窘迫。
视野里重新蒙上一层雾,秦霁取下帷帽,发现自己是在马车内,外面还下着大雪。
不是做梦,有这么巧?
她茫然转向陆迢,又想到这里本就接近金陵,他出现在此也不奇怪,反倒是她才不好解释。
“路上还有些时候,想睡便再睡会儿。”陆迢道。
他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浑厚一些,秦霁应了声嗯,又道:“多谢你。”
“不用。”陆迢似是不经意瞥了眼她的小腹,微微一笑,“你的身体要紧。”
秦霁默然一怔,随即想起扶青的那句——“现在怀有身孕,要赶着去见将死的丈夫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抱紧他的大氅,扭头看向车轩外。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陆迢知道她现在情绪不佳,没怎么开口,陪她一同沉默着。
将将入夜时,马车到了金陵,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座还算宽阔的宅邸前。
大门前的台阶上堆了雪,满目皆白,未有走动清扫过的痕迹。
扶青去叩门环,铜环撞在木门上的声音沉重发闷,一声一声,久久未有回应。
鹅毛大的雪花不断飘落,在身前打旋,秦霁等得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扶青回头,“不若我现在翻墙过去,再来开门。”
“好,你小心。”
扶青刚翻上墙头,里面传出了门闩抽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婆子,提着灯笼照了照,只觉奇怪,“夫人,您是……”
“婆婆,永山先生在这儿么?我是他的学生。”
婆子一听到这话,瞬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在,在,我这就进去告诉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了,待看见廊下的秦霁后,她睁大眼,三两步就走了过来。